學達書庫 > 江雨朵 > 風鳥花月 | 上頁 下頁 |
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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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黯然地笑了笑,「不,我只是個普通人。」 或許,將自己當成危險者,是對自己的一種高估吧。實際上,他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一個寂寞的不敢愛,也不敢接受愛的人;總想一個人,卻又怕孤單;不信任這個世界,因而逃入自己建築的世界裡,卻又一人則斷人誰能來救走他;誰也不相信,卻一直渴望著那個能計他尤條件相信的人快點出現…… 他漾起苦澀的笑,想要嘲諷自己。而少女在這個刹那,翩然回眸,清亮的大眼仿佛只需一瞬,便可輕易地貫穿他。 輕輕一笑,她說:「橘逸勢,你真矛盾……」 望著那個少女安靜美麗卻又凜冽的微笑,從未曾輸給過任何人的橘逸勢,在那一刹那裡,忽然覺得他輸了…… 那是一件奇怪的事。不管擁有多麼高的權力與名望,不管是多麼強大的國王或將軍,都不可避免。在這個世界上,總有某人會遇到某人,然後發現,那個人,便是能將他完全打敗的人。甚至無需動用一根手指。 誰先愛上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是那個一旦動心,就再也無法回頭的人。 6.凝眸深處 長廊外的世界落雨紛紛。沉寂的環境中,水是惟一的音色。橘逸勢坐在廊上,任憑雨水零星飛來,濺濕他的衣袖、額頭。老舊木地板上擱置著一壺梅酒,一盤殘棋。黃昏的雨中,他獨自靜坐,凝望院落。雨滴洋洋灑灑,如一場白霧浸濕整座庭院,浸透他的心魂……透過醉眼,仿佛看到有人正擎一柄紅傘,攀然回首,在雨中,春水般的眸穿透如水煙嵐,向他溫柔淺笑……卻是要離他遠走…… 他已經忘記了,那是多久以前的往事。自那個人離開之後,他再也沒有過過一次生日……年華的流逝,悄無聲息,白駒過隙,似水無痕。對歲月而言,個人,不過是轉瞬便被拋棄於腦後的滄海一粟。而對被留下的人來說,曾經存在的溫度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抹殺的記憶…… 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是個時常微笑的男子,有著濃濃的書卷氣。 骨節修長瘦削結實的手很適合竹制的刀具,不肯離手的,卻時常是古老的書籍。 「逸,你知道嗎?有個地方叫做中國。」 「中國?那是什麼?」 「似乎是離蓬萊很近的地方。」 「蓬萊是什麼?」 『嗯,似乎是有仙人居住的地方……」 「祖父,」孩子睜大骨碌轉動的眼睛,不滿地抗議。「為什麼都是似乎?」 「因為……」男人為難地蹙起眉,「祖父也沒有去過啊。惟一能確定的是那裡有很多的書吧。」 得出這個結論,男人便充滿嚮往地微笑起來。偏著頭,神往地看著天空,「真好,大唐,開滿文化之花的國度,好想去……」 「那麼,明天我們就去吧。」孩子搬指計算著,「用牛車的話,大概要走三四天吧。比上次我們去看姑姑的路還要遠嗎……」 「呵呵……」男子愉快地笑了,眼睛彎彎地像兩枚一半的月亮,「傻小逸,那可是花三個月也不一定能到的地方呢。」 「喔——」孩子失望地拖起長音,「那祖父要答應我,不可以一個人偷偷去哦,那麼遠的地方,小逸一定要和祖父一起去。」 「到那時,你會想母親而哇哇大哭的。」 「才不會,人家只要和祖父在一起就好了。」那種丈夫才死就丟下兒子改嫁,老死不相往來的女人才不是他的母親,他也不要理睬她! 「唉……」傷腦筋地注視了他半晌,男子微微地笑了,彎腰抱起他,望向庭外微雨的黃昏,「小逸,人類是很脆弱的生物,所以……最好不要對某人產生特別執著的感情。因為,那個人,一定無法永遠停留在你的身邊……」 他下意識地拉緊祖父前胸的衣襟,緊張地問:「那祖父呢?祖父也不行嗎?祖父也會離開我嗎?」 男子沉默半晌,然後笑了,那是一個混合了雨水的潮濕,有著苦澀味道的笑容,奇妙地伴而來的話一併烙印在他的記憶裡。 祖父說:可以的話,還是不要有愛就好了……沒有愛,其實也可以活下去。看看書,下下棋,做什麼都好。只要懂得不去執著,就會省略很多煩惱…… 祖父一直凝望著院內的青松,或許因黃昏的緣故,一向清瘦的臉上,竟閃過一絲黯淡。小小的少年,並不明白,那個黃昏,祖父說的話具有什麼含義,他只是近乎直覺地感到了一陣不祥……因而更緊地摟住祖父的脖子。 天真的以為這樣抱緊一個人,對方就不會消失。 「答應我哦!不可以趁我睡覺的時候,一個人悄悄跑去大唐!」急切地要一個承諾,只要看到對方微笑的允諾就會覺得安心。 可是,男子微微地笑著,抿得緊緊的上揚的唇,不肯說出無法實現的諾言。 「所謂約定,是一生只能和一人做的事情。所以對不起,祖父的一生已經給了某個人,便只能用來為他而活。但那個人,卻不是你……」 他聽了後,覺得既氣惱又嫉妒,憤憤地敲著祖父的胸,「那個人是誰?比起小逸,祖父還更喜歡那個人嗎?」 男子失神地望向東邊,雲層很低,有著陰鬱濃重的色彩,院落靜得出奇,只有水滴掉落的聲音。 「那個人啊,」男子的聲音微微的戰慄,歎息般地說著,「是個會為了保護自己,隨時出賣我的人……」 「什麼?」即便是小小的孩子,也懂得憤慨,「這麼爛的人?」 「是啊……」男子低歎著,「很爛很爛,可以為了權勢出賣他的一切,情形一旦不利就像變色龍一樣丟掉尾巴,保存自己。什麼人也上不了他的心。除了自己就誰也不會愛。」 「這、這樣的人竟然比小逸強嗎?」他大叫起來。祖父好過分! 男子無言地轉過頭,望著他,緩緩閉上清澈的眼睛,「是啊,就是那樣。」 他覺得氣惱又傷心。但他知道祖父從來不會對他說謊。哪怕一句謊言也不講,而這,就是祖父對他的愛…… 可以的話,什麼人也不要去愛。說著這樣的話的祖父,卻是個很多情的人。 但他從不曾流淚,總是微笑著,哪怕是用微笑的表情說出令人難過的事實。 為了另一個人賭上自己的一切,即使那個人對此完全不放在心上,也不知感恩。但還是堅持著默默的付出,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 橘逸勢沒有來得及問…… 「橘奈良!」 敲門聲敷衍地響了幾聲之後,有人傲慢地沖了進來,睥睨輕慢地望著站在廊簷下聽雨的男子。 「這位大人,你有事?」 祖父不疾不徐地問著,將他護在身後。他躲在祖父背後,看到身子站得穩穩的祖父,放在後面的手卻在輕輕地抖著…… 「你這麼神通廣大,還能不知道是什麼事嗎?」來人輕狂地笑了。敢對祖父這樣講話的人並不太多,他不知道這個人為何竟如此無禮。 「嗯,好吧,」祖父越過他,穿透一重一重的門,看到了自己的結局,他還是掛著淺淺的笑,「請讓我先換一件衣裳,還有,別嚇到我家的孩子。」 「祖父!」他怯怯地拉拉祖父的衣擺,到底…… 「不要怕。這是與你無干的事。」祖父笑了笑,摸摸他的頭,然後轉身回房。 他站在廊簷下面,沒有淋到一絲雨,可是還是環抱住雙肩,感到了由內泛起的冷意。就像是如煙的雨已侵襲浸透他的身體,連同心也泡在發白的雨霧中,緩緩下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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