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雨朵 > 秋色不平分 | 上頁 下頁
三十


  「不要!不要!」林飛鬧脾氣地把腳藏在裙子裡面,「穿鞋好麻煩的。飛兒不要穿!」

  「好、好,不穿就不穿。」他怕她跑掉,連忙抓住她的手。只是這樣與她並肩坐著,心裡某個地方便被酸楚而又溫柔的物質填充了起來。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林飛就是他印象裡的大人,雖然偶爾會露出天真的樣子。但更多卻總是保持大人的風度,讓著自己、容忍自己。自己的脆弱、醜陋、欲望、野心……每一次只有在林飛面前,才不怕被遺棄般地表露出來。因為相信,林飛一定能夠包容自己的全部。用那個「既然已經這樣,就算了吧」的大而化之的笑容。

  同樣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會笨拙到再三再四地觸怒林飛。

  現在輪到林飛是小孩子了,立場顛倒了過來。有時看著胡鬧的林飛,才能想起自己是不是也曾經這麼任性。其實他不在意就這樣照顧林飛一輩子,可他真正的願望,還是希望她能夠恢復記憶,對他說一聲:我原諒你,佛狸。

  這樣的話語,是否終其一生,只能在夢中聽到呢。

  望著坐在身側,安安靜靜雙手托腮的林飛,想起的卻是有如落葉紛飛的幕幕過往。

  「帥帥的小哥,幫我指個路,我就倒給你醫藥費哦。」保持著鼻尖相對的姿勢,有著美麗鳳眼的女子巧笑倩兮的樣子……「堂堂皇子之尊。為什麼反而跑來找一個漢人幫你說話?」用單腿踩在軟墊上,擺出金雞獨立的造型手撐轎額俯望他時痞痞的樣子……

  「我、我不要!」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好像一旦收下他的發簪,就是按下了某個約定的手印時緊急慌張的樣子……

  「過去的事情就算了吧。」豪氣干雲地一轉身,就好像能這樣把所有不開心不理解卻不願再糾結下去的矛盾全部扔掉的樣子……

  在秋分夜的扁豆田裡,像個最最普通的農家女孩兒用一根白扁豆打著他玩時笑鬧作一團好開心好可愛的樣子……

  她傷心時的模樣,她倔強時的臉孔,她哭泣時難過時微笑時歡喜時以及最後的最後那麼絕望一顧的樣子……竟然全部鐫刻在他心裡。

  她雖然忘記了,可他卻沒有辦法忘記。

  相識相知相依的記憶只被一個人銘記。普天之下最嚴重的刑罰也不過如此。雖然林飛就坐在身畔,一起看著開始飄舞的落葉,但那個不論他做了多少壞事雖然生氣卻還是沒法不原諒他的人,他卻已經徹徹底底地失去了。

  「你哭了?」

  修長的手指伸到面前,嬌麗的容貌隨著千縷青絲的擺蕩,倏地橫在他低垂的眼前,轉了個身的林飛硬是托起他的臉,用那稚子般嬌弱美麗卻足以刺痛他心扉的眼神怔怔地望著他看。

  「為什麼會哭?」手指托起透明如露的淚,「你不是男孩子嗎?男孩子怎麼還可以哭呢?」

  熟悉的聲音帶著幻覺般的溫度這樣一波波襲來,像遙遠的遙遠以前,娘親被父皇處死的那日,孤小的身影站在城牆處,無聲落淚的時候,青紗罩面的男人從身旁路過,又回頭,彎起溫柔慈愛的眼眸。

  「你不是男孩子嗎?男孩子怎麼還可以哭呢,不管要做什麼事,僅僅靠哭泣可是沒有辦法的哦。」

  「在你的心裡啊,被種下了一顆種子。沒有辦法拔除的種子,有毒的種子。」長者溫柔地看著他說,「但是沒關係,只要你能夠讓它開花就行了。如果它能開出潔白的花朵,你的憂憤也會隨著花開而謝落吧。」

  那是當時的權臣崔浩對年幼的皇子偶一為之的溫柔。

  而對小小的拓拔燾而言,所能夠理解的開花的種子,就是唯一可以自絕望中拯救他的——權力。握在手中的力量才是唯一不會背棄他的東西,才是唯一可以保護不想失去的人的憑依。

  如果沒有誰來期待他,那麼,只好由他自己來期待自己。所以,不愛他的父親也好,軟弱可憐的母親也好……無法擁有的東西,就選擇放棄。然後,讓自己變強,去愛那些他可以擁有的東西。

  可是坐上了盼望已久的寶座,望著俯在腳下的朝臣,卻為何感覺胸腔之中一片空落落。

  有毒的種子已經消失了嗎……那麼為何沒有留下白色的花朵。僅僅只還他於一片無盡的空虛……

  即使遇到了得意的事,讓自己感覺開心的事,想要迫切告訴某人的事,卻已經失去了可以一直一直向他甜美微笑的人……

  失望地發現,僅僅依靠曾經無比相信的權力,還是沒有辦法得到幸福,沒有辦法擁有唯一被他賦予了呼喚他名字權利的少女……

  拓拔燾再也難以忍耐地抱住林飛,緊緊的、緊緊的,任由眼淚濕濡她的肩頭,咬著她的衣服支吾不清地哀求:「你回來好不好,請你回來吧。你要怎樣都可以,你說什麼我都聽。哪怕你是回來和我鬥智、鬥氣……」

  他說不下去了,被也許林飛一輩子也不能恢復記憶的恐懼攫獲。卻聽到熟悉的聲音帶著一點迷糊和包容在頭頂響起——

  「我不會鬥智,也不會鬥氣。但是我會鬥草哦。佛狸,不要哭,我們來鬥草吧。」

  他猛地抬起頭,卻撞入女子笑成月芽的大眼。她笑盈盈地看著他,手裡拿著一株野草,「哪!我記住了哦。你叫佛狸對不對?男生還哭,真是羞羞臉哦。」

  「對,我叫佛狸。」他期待又不安地看著她,「再叫我一次。」

  「佛狸。」林飛回應得清清脆脆。

  「好的、好的。」他忙不迭地擦乾臉上的淚水,「我們來玩鬥草。」他手忙腳亂地拾撿著園中的草木,又是開心又是酸楚。「我一定會讓你恢復到從前的……一定會的。」他拔著草,保證般地說著。

  不遠的幾叢竹葉下,有人苦笑搖頭,「若讓那些將軍大臣看到他們一統北方的賢主,陪個白癡玩鬥草,一定眼睛也會瞪脫窗吧。」

  站在他身側的女人狠瞪他一眼,「那你為什麼不快點帶走那個白癡!這樣下去,拓拔燾怎麼可能會愛上我啊。你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寇謙之慢條斯理地看了一眼兇神惡煞的當朝皇后,慢吞吞地說道:「他現在只是被叫一聲名字,就高興成這樣。但是他擁有的時候卻又不懂得珍惜,人們為何總是不斷犯下這樣的錯呢。儘管當事人始終覺得以他們的立場來說,他們根本沒有做錯什麼。卻不明白,在情這一字的面前,原本就並無是是非非,你要去傷害愛你的人,本身就已是最大的過錯了……」

  「聽不懂你在嘰嘰咕咕些什麼。」前涼國公主今北魏皇后,大怒著拂袖而去。

  而寇謙之好脾氣地望著心儀的背影咽了口口水,又摸了摸鼻子,這才慢慢地步出,「我說陛下啊。」他撩起道袍,伸出小指優雅地撣落幾片肩上的秋葉,「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一種古老而又先進的失憶症治療法——『昨日重現』呢?」

  金色的麥田就在視野所及的地平線。

  然而牽著女子的手一連走了很久,還是觸不到秋日薄藍的天空下,那伸手便可接觸般的豐饒濃重的顏色。

  不知道是不是在中途走上了岔道,眼前的路變得越發細窄。他留下馬匹,牢牢地握緊她的手,提醒她注意腳下的小石塊,一面小心翼翼地開道。

  近一年來,他帶著林飛去了很多地方。沒有人會相信,如今這個風塵僕僕一身藍色勁裝的男人就是一統華北最傑出也最年輕的王者。

  就像寇謙之所說,有些事情可以等待,然而另外一些事,一旦錯過了時機,就永遠失去了彌補的機會。

  他帶著林飛去柔然,指給她看當年自己失足掉落的洞穴。甚至還不辭辛苦地用繩子綁住腰把自己放進去,學著那一晚的樣子喊話給她聽。在四面都漆黑,只有月光從上方灑落的夜晚,他不知道被留在上面的林飛到底是一種怎樣的表情。她是會多少想起一些呢,還是依然眨著茫然的大眼,懵懵懂懂地咬著手指?只是這樣想著,眼淚就覺得辛酸地要淌下來了。明明他從來都是個不哭的人,卻總會被她、被這個叫做林飛的女人觸到最最脆弱的部分……

  然後就像當年那個夜晚一樣,小小的腦袋慢慢出現在上方,往下望著,映著一天清澈的月色,泉水般的聲音溫潤著他乾枯太久太久的心。

  「佛狸?」

  雖然只是這樣怯怯的細小呼喚,或許只是她終於在兩個人的相處中重新記住他的名字,卻也已經讓他看到了希望,讓他覺得開心。這開心竟然比他一統了北方的心情來得還要強烈……來得讓他自己震驚。

  於是他繼續帶著林飛南下,去江南,再轉平涼,去每一處曾經被他們寫下回憶的地方。就算林飛沒有辦法恢復記憶,他也要攜她一同造就新的回憶。

  愛是一種比較級。

  當愛每日就在身邊的時候,反而無法感覺得如此強烈。就像只有親口吃下難吃的東西,才會察覺到自己真正的好惡……

  一統北方後,他重新舉行隆重的登位大典。

  俯望著腳下跪倒的臣民,內心卻有著說不出的空虛。害怕被拋棄而去不停地奪取,相信只有手中掌握著力量,才能擁有不會失去的東西。

  那麼,內心深處為何還會如此寂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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