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雨朵 > 秋色不平分 | 上頁 下頁
十五


  「王遠!組織進攻!檀道濟的糧草被燒,現在正在混亂!我們一舉攻去,定能突圍解困!」

  「可是陛下,燒糧草這件事我們也不是沒想過。只是檀道濟安放糧草的後方是西秦國的接壤,我們根本就繞不過去。西秦人害怕檀道濟,如今縮在烏龜殼裡,不可能再出手相助。此事恐怕有詐啊。」

  拓拔燾笑道:「兵法本是詭道也。但疑神疑鬼太多可就要錯失良機了。來人擺兵將大軍分十隊向不同方向衝殺……」

  「一鼓作氣打退宋軍?」

  「不必。檀道濟糧草被燒無心戀戰不會再攔我們。」拓拔燾掀衣上馬,揚唇一笑,「和我衝殺出去,繞道取胡夏!」

  「啊?」

  冷月微紅的秋夜,如果不是在這戰火紛爭的亂世裡,合該是一家人繞爐圍桌說些鄉間野談涼宵好睡的佳夜吧。而手中產自西秦國的名產煙火,也就不會衍變為燒燃糧草的武器了。

  修長的青色人影,月色下,顯得孤單纖細。煢煢孑立在起伏的青草間,手持長型炮筒的林飛信手拭去臉上的煙灰,冷冷地俯望著腳下的紛亂。

  她一直都認為這是與她無關的戰爭。

  因此北魏也好、西秦也好、胡夏也好、北涼也好……十六國狼煙四起,也和她林飛沒有關係。她只是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玩著有點危險的角色扮演。

  可是她再也無法置身事外了……就從這個夜晚開始,她燒了檀道濟的軍糧,她害宋國註定退兵。她竟然參預了一直以來被她視為飛蛾撲火的危險遊戲……

  腳下是城,城裡嘶喊的聲音、慌亂退兵的聲音、有人在大笑,有人在慟哭……這就是戰爭。是國君只需要揮揮手,就可以改寫百姓命運的生與死的掙扎磨礪。

  烽火一直熊熊燃燒,涼風吹過耳畔奔向城腳,狂喜著加入把火勢變大的遊戲。如此殘酷。自然、爭鬥、戰亂……老天爺和那些被稱為天子的人們,一直就是這樣無視百姓的痛苦。

  漠然地望著燃燒的城池,林飛知道,如果重新選擇的話,她還是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義無返顧地幫助拓拔燾。

  「徹底的共犯了吧……」這次沒有人利誘,沒有人欺騙,沒有人威逼。

  衣袖隨著身形微微顫動,即使不惜犯下這樣的重罪,也想要保護的人,也想要獲取的東西……好像稍微瞭解了他的心情。

  隨手引炸最後一株「彼岸花」,看著它在天空爆裂燃燒化為流星般的焰火,絢爛地落下……這是西秦邊境城內,一位煙火藝人的傑作。起名為:曼珠沙華。又叫彼岸花。

  傳說中的彼岸花生長在三途河畔,是黃泉之國的接引之花。

  花香有魔力,能喚起死者生前的記憶。春分前後三天叫做春彼岸,秋分前後三天叫做秋彼岸。是民間上墳的日子。而彼岸花一年只開一度,盛開在秋彼岸期間,是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

  西秦藝人製作的此物,華美妖豔,鮮妍仿若天上之花。只可惜炸裂的煙火過於盛大,很易引發民間火情,故而被禁止。只有西秦皇宮內過年時,才會燃此煙火取樂。

  「飛往百姓家的火焰,在君王眼中想必也是另一種景色吧。」

  牽唇冷笑,林飛垂下沙沙作響的黑髮。

  下一個將要步上黃泉的,不會是檀道濟的宋軍,而是開放著「彼岸花」的故鄉——西秦。

  那便是她寫給赫連定的信呢。

  「——盟國西秦兵亂,現正自顧不暇。請記楚藝坊上杯酒之宜,出兵助魏共退宋敵。」

  衣袖在風裡微微抖動,林飛無聲地笑了。

  她知道赫連定不會來救拓拔燾,記憶中那個在笑容中挾帶著危險煞氣的男子,只會乘機發兵攻向敗退的西秦!

  「呀呀。大魚吃小魚的遊戲。是街面上小孩子的把戲呢。但是為什麼……」挑眉望向另一側滾起的狼煙,「所謂的君主都偏愛這種無趣的把戲呢。」

  天空亮起微微的薄藍,赫連定攻下西秦的夜晚,拓拔燾也突圍成功直取夏國的平涼城。美麗的平涼,因赫連定一時貪念,變成手到擒來的一座空城。

  那一日,檀道濟退兵歸宋。

  那一日,赫連定血屠西秦皇族。

  那一日,拓拔燾直取平涼。

  秋彼岸盛開之夜,距離秋分尚有三日。

  林飛正在路上……

  這一刻滿心滿眼不是懊悔氣惱沒力氣一再傷懷,只有淡月微雲般的思念,風箏般地拉著一根線,將她拽往拓拔燾的身旁。

  她只想確認她那冷血薄情的少年此刻平安。

  在這個烽火亂世,誰也顧不了更多人。她所學到的一件事,就是不管你是皇族還是百姓,每個人都只能保護他自己。這是每個人都要學會的事。所以她不想去管這出圍魏救趙聲東擊西火攻糧草會傷多少無辜……

  任何一個人生在這種時代,本身已是無辜。

  所謂珍貴的東西,就是要用自己的雙手親自去保護。

  看到林飛,是在拓拔燾騎馬巡城的一刻。

  他騎著馬站在城樓俯瞰,她灰頭土臉正在城下仰望。就是那麼巧,四目相對,他看到她,她也看到他。

  震驚愕然的一刹,她卻保持仰首的姿態,向他微微地笑了。

  那是相隔數月,從江南歸來後,林飛對他展露的第一個笑容,如冰雪清澈透亮,儘管她遍身灰土,臉上帶著被煙火燒炙過的痕跡。

  「林飛——」

  一瞬間,忘記身在何處,只是引馬轉身,奔下城樓,命令兵士開門,將她一把攬上馬背。

  「真的是你。」看著她的臉,他滿心滿眼盡是交替的喜悅焦急,「你怎麼會在這裡!」這是戰場啊。

  「有什麼關係。」她拉起得意的笑,「咱就是在戰場邊上生下來的呢。既然有過死裡逃生的經驗,就絕不會死在相同的地方。」

  「可你明明應該留在城中。」

  「我不來,檀道濟的軍糧就那麼巧地燒了。」林飛冷哼。

  「原來是你幹的。」拓拔燾忍不住笑,「我就知道。你不會真的再不理我。」

  「你也不要太有自信。」林飛斜睨著他,「若你今後再敢騙我。就算你當著我的面,掉進洞穴,我也不會再睬你。」

  「那麼我不騙你,你便永遠留在我身邊嘍。」少年狡詐地要挾。

  「這個……」林飛做出為難的表情,心裡卻早有了答案。這幾個月不是白過的,她每天也在掙扎,要不要趁此機會離開那個沼澤樣的少年。

  從來不想沉陷在某種感情之中,因為生下來就有著被拋棄的經驗。

  討厭被利用被欺騙,討厭任何一種情感上的等價交換。卻輕易地屈從於這樣從不公平的感情淪陷。為那個總能讓她一再心軟的少年……

  沒有辦法不原諒他。

  沒有辦法想像放他一人的樣子。

  看到他愁苦的神情,便也覺得心中難受。雖然這感情,和少年對她的感情是不一樣的。但相同的是,他無疑也是她重要的人。

  所以老皇帝死就死了吧,天下要大亂就大亂吧。大家每個人都得學會保護自己。沒有誰有權力要責怪其中的某一人——這是任性又是非不清的想法,但她已經就此決定。因為從以前開始,會對她好的人,把她當成最重要的人,也只有佛狸一人。

  急促的馬蹄自身後響起,打斷拓拔燾與林飛的對視。二人同時回眸,見是城中騎兵隊的隊長正翻身下馬抱拳回稟。

  「陛下。我們在王城抓到的俘虜中,有人聲稱他認識陛下。」

  「認識我?」拓拔燾挑挑眉。

  「他說此物奉上,陛下當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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