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江雨朵 > 秋色不平分 | 上頁 下頁 |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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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啞的音色鼓動著誘惑,像一汪春水的眼波挾帶著幻色。自簾外吹入的薄雪,逕自在林飛眼前舞動幻化作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薔薇色人生。 「啊啊!傻瓜!」林飛猛地摑自己幾個耳光,試圖恢復清醒地呐喊:「會穿幫的!會砍頭的!我所應該做的是兇猛地搜刮錢財——然後跑路啊!」 對啊。狠狠地握拳一揮!這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但是、但是為什麼還是失敗了屈服了放棄了掙扎簡單地被誘惑了呢?是看到少年執著猛烈像一團黑夜靜雪無聲凝視卻又熊熊燃燒的眼神嗎?是因為浮動在他臉上一瞬間的蒼白與隨之而來無聲微笑不肯放棄的高傲嗎?是他那沉柔得像穿過山壁融化冬夜殘雪的溪水清冽甘霖的音色嗎?是他說著「請你還是留下來與我合作吧」時,話語中隱含著威脅卻又不是因為威脅才讓她無法拒絕的魅惑嗎?以及、以及明明是小孩子卻拼命要裝作大人的樣子呢…… 「這麼冷的天。確實不適合上路呢……」 於是,逸出口的話語,莫名其妙地拐音,變成應允般地回答。卻在看到少年鬆口氣的表情時,停止了還不到一秒鐘的懊惱。 將後背重重交付給這頂軟轎的同時,自己的命運也就意味著要和這位北魏皇子糾結一處。 「拉攏這個徒有虛名的『崔浩』,究竟對你有什麼好處。」苦惱地把眼皮微微掀起,她透過那條細縫窺視著身側的少年。 「這個需要你的幫助,才能平安飾演崔浩的笨蛋。對殿下來說,究竟能起什麼意義呢。又有什麼是殿下做不到,這個名為崔浩的傀儡卻能做到的事嗎?」她真的很困惑呢。 「很簡單啊。」少年好脾氣地笑了。 「不受寵的皇子拓拔燾,只想要個能被父王矚目的機會。所以——」他望著她,一直望進她深色的眼眸中,雖然說著一定是渴望了很久的要求,卻硬是裝出無所謂的樣子,「還請崔大人在父王面前進言——讓我領兵攻打柔然吧。」 「嘩,好奇怪。」林飛一撩衣角站起身,彎腰單腿踩在轎內座位的軟墊上,擺出金雞獨立的造型,「堂堂皇子之尊,為什麼反而要找一個漢人幫你說話?」 「因為你是崔浩。」少年悠哉地彎起唇角,「至少現在,你是『崔浩』。我想要的……只是這個名字對北魏、對父王來講所代表的意義啊。至於衣服裡面裝的是個怎樣的人,佛狸並不介意。」 「這是交易嘍!」林飛把額前灑下的一縷長髮帥氣地往後一背,「你幫我瞞天過海,我幫你樹立威信?」 少年以眨眼代替頷首,唇邊始終飄漾著淡如薄雪的笑容。 「但是你真的擁有可以幫我完美飾演前任崔浩的才智嗎?」 林飛懷疑地斜瞥著這個瘦瘦小小卻頗見城府的少年,終於忍不住問:「喂,拓拔燾,還是果子狸,你到底幾歲?」 燃在少年眼中流轉的光華,仿佛撕裂絹色夜空的星火。他當時的樣子直到很多年後,林飛都沒有忘記過。 那是一個天生霸主充滿自信的笑容。 ——在很久很久以後,林飛在回憶錄《我的一生》裡如此批註。 那一年,北魏皇子拓拔燾,字佛狸,十二歲。 天空佈滿青灰色的積雲,不時飄灑零星雪霰。 林飛披著厚實的雪裘,坐在窗邊攏火烤手。格窗被短棍支起一條縫隙,順著平坦的院落能夠一直看到門口。添置炭火的下人來來回回走了幾次,告訴她殿下的軍隊要到傍晚才會進城。 北風挾帶零星的雪末吹入,染上林飛的發梢,又被手爐中向上升騰的熱氣融成細小的水滴。 林飛不在意地隨手撥開,想著這是拓拔燾出門最久的一次……足足四個月,她都沒有見到他。而第一次同下柔然的情景,卻又好像還只是昨天的事…… 「喂!你到底要怎樣!」那時,氣急敗壞的自己扯住馬頭,委屈地向坐在馬背上的小孩子手腳並用地拉扯怒吼:「我都已經按照約定在皇帝面前舉薦你了啊。也答應在名義上做你的師傅。可惡,按照約定你要保守秘密,放我離開嘛!」 馬背上的小孩子彎起月牙般的笑眼,低下頭,涼涼的指覆蓋她因生氣而血液急速遊走的臉龐,「沒錯,我要帶你離開,帶你去攻打柔然嘛。」 刻意效仿她的語調拉起長長的音,因為是小孩子的外表而令人掉以輕心,卻在每每對上他眸中一閃的犀利時,才遲一步地發覺落入圈套。 「可惡!明明是小孩子,卻這麼奸詐!我最討厭寒冷的地方了!」 然後,即使大喊大叫,即使再怎樣不願意,卻被少年以天真的語調拋下一句「那麼,崔大人要留在這裡陪伴父王嗎」而牢牢堵住了嘴,哀怨且不甘地踏上了遠赴柔然的征程。 討厭的拓拔燾、狡猾的拓拔燾、說話不算數最最可惡的拓拔燾,卻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聰明伶俐到唯一可以救她的……拓拔燾。 並轡而行的一路,是不斷升級的爭吵。 「你的目的應該已經達到了吧!那就讓我走嘛。」她只想回到溫暖熟悉的南方去,而不是留在爾虞我詐的朝廷裡。 「我這麼笨!又幫不到你什麼!一旦被發現是假的,說不定還會連累你哦。」為了可以順利逃走,她甚至不惜自貶身價。「但是你叫做崔浩啊。崔浩說的話,從來沒有錯過,所以父王會聽。」少年微微笑道,「我所想要的,也只不過是這個名字代表的意義而已。」 無法忍受自己只是他人眼中這種程度的替代品,林飛氣急敗壞地說道:「那是以前!我沒有師父的才智,只會弄臭崔浩這個偉大的名字!讓神話消失!」 「不會的。」少年傲然地揪住韁繩,在被薄暮塗染的一片金色裡,粲然一笑,「因為我會讓你不敗的神話繼續下去。」 精緻妍麗到稍顯柔弱的五官卻有著極度自信驕傲的風采,系在發上的夷人裝飾,在風裡搖搖盪蕩發出好似回音一樣清涼的聲音。因為美麗而格外魅惑使人無法拒絕他的要求。 可是、可是就算是這樣,她又為什麼要平白無故被他利用呢。 嚮往自由的自己,憑什麼要聽從這個根本不被皇帝喜歡的年幼孩子吩咐,甚至不惜成為他的同謀,和他一起去打仗呢。 「因為我需要你。」 接下來,打動人心的,是否其實是這樣一句呢…… 平順的眉微挑,大小適中的眼望來,用好像全世界最期盼某人的目光望著她的人,聲稱需要她的人,從以前到以後,都只有這個叫做拓拔燾的少年。 無法放開用力握住她手指的手,無法放開體溫比她更低涼的少年。因為那樣做的話,與其說是背叛,更像是就這樣把他拋棄了一般…… 「如果……如果你死在柔然,我是不會救你的哦。」青紗罩面的少女微偏過頭,如此彆扭地說道。 「如果崔大人遇到危險,佛狸一定會去救你。」少年微微地笑著,認真地說出分明就是虛假的話語,卻還是有著讓聽到的人會怔忡陷落的魅惑…… 於是在軍隊遭遇了流沙的那一刻,小小的皇子的馬因一馬當先而誤中圈套的那一刻,當某個人夜晚獨自巡察卻掉進枯井的那一刻……會再二再三義無返顧把手伸向他的這個自己,簡直就像是真的被下了蠱一樣呢…… 星月微涼的晚上,她最後一次救起他時起,好像一切都開始變得不再一樣了。當少年彆扭著說出「你可以叫我佛狸」的時候。他們之間緊窒的空氣,竟也隨著遠去的流沙而消弭。 「那麼你就……叫我林飛吧。兩個人的時候,叫我林飛。」不好意思來而無往,她勉強地如此說道,並且多餘地補充:「既然我們是站在一邊的,以後有什麼事,就大聲叫我好了。」 交換了名字,是否等於交換了某種契約? 林飛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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