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江雨朵 > 秋色不平分 | 上頁 下頁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披著豪華的黑色斗篷,手舉搖曳不定的金色燭臺,直發如瀑烏黑漆亮的人兒在房內來回踱步。用金銀雙線繡成蓮花紋絡的軟靴每向前踏出一步,都能聽到執燭者苦悶的悲歎。

  「所謂紅顏薄命,所謂天嫉英才,所謂好人不長命,所謂時騫運乖,所謂命運多舛,所謂耗子給貓拜年——活到頭了。」他吸吸鼻子,憂鬱地停頓,伸出白皙纖美的手,華麗麗地綰了綰如雲秀髮,自憐自惜地望著窗上剪影自言自語:「說的就是我這種情況吧。」

  他的總管萬分不解地望著把自己叫來卻只顧背成語的主人。

  「大人,您……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吩咐小的?」

  「管家。」他用手籠著微亮的燭火,慈祥仁愛地說道:「你覺得我這個人素來怎樣?沒關係,今晚零點夜話高端訪問實話實說。」

  管家略微思索,歪頭回稟:「按理說,以您的身份,愛點美,喜歡點漂亮衣服,吃飯愛挑點食,專揀連皇帝都不一定聽過的菜譜點。貪點財,好點色,饞點嘴,有那麼點怕打雷,睡覺前還得讓四個姑娘幫您唱著小曲催眠,起床後非得拿人參湯做涮口水,前些天看到趙司徒家的小馬駒精神硬厚著臉皮討回來,仗著自己是元老在上朝的時候摸了人家李侍郎的臉蛋,平時嘴愛犯點賤,把朝裡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一個遍——這些也沒什麼啊。」

  「嘶——」

  「大人您怎麼了?」

  「——牙疼。」

  「大人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了。」他絕望地叮嚀,「一會兒去賬房拿點銀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完了分給大家,讓他們天明就跑。」

  「是!」管家麻利轉身。

  「等等。」他叫住已邁出一隻腳的總管,瞪大面紗之外懵懂疑惑的雙眼,「難道你都不關心主人我出了什麼必須讓你們先逃的大事嗎?」

  「大人,有句話我想說很久了。看在你給我銀子的分上,我就說了吧。」管家搖頭歎息,「有才何必恃才自傲,受寵切莫恃寵生驕。您兩樣全占,會出事也是早晚的問題。下輩子,記住我這句話。拜。」

  「……拜。」

  沖著瀟灑夜奔的背影呆呆地搖了搖小手,秀髮如雲的人兒,披著外袍,神情憂鬱地踱向灑滿星星的院落,迎面有個黑影提著燈籠走過,看到他定睛大喝:「呔!哪個!」

  「是我。」他緩緩步出,蹙起兩道愁眉,「你家主人。」

  「呦。老爺,您怎麼不睡跑這溜達來啦。」

  「失眠啊。」他愁眉苦臉地招招手,「來,提著你那燈籠陪我走一段。」

  「是。」瘦瘦小小的家丁恭順地跟上,「您想去池塘欣賞月色呢,還是到花園看看花草呢。」

  「現下初春才到,北方又冷。園中荒木朽草尚有薄雪。哪來的景色。」他摸摸鼻子小聲嘮叨,「在難以入睡的夜晚,我只想認識一下自身。你叫什麼來著……」拍拍腦門,他道,「我竟一時忘了。」

  「您心裡操管的向來都是這家國天下事,哪會記住小人的姓名。」家丁嘻嘻笑道,「小人趙二。」

  「哦。趙二。依你看,平日裡,老爺我是個怎樣的人呢?沒關係,我們心理訪談真情劇場只講芙蓉王背後的故事。」

  「瞧你說的。就您這身份,那還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怎樣就怎樣啊。就算偶爾犯點渾,瞧誰不順眼往誰屁股上來一腳什麼的。也有大王給你撐腰啊。」趙二眉飛色舞,誠心誠意地勸告,「老爺您就別擔心死後在地獄裡受苦那點事了。就您這『功德』那也是在所難免的啊。我們平民百姓說得好——且顧眼前吧。」

  「……」

  「大人您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沒了。」他幹幹說道,從家丁手中接過燈籠,「趙二,一會兒去賬房那,給自己拿點銀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完了就跑。」

  「呦,這麼說,老爺您這回離下地獄真的不遠啦。」

  「……」

  「是哪個英雄揭竿起義了啊?」

  「你是不是話多了點?」他滿面黑線。

  「我這不是好奇嗎?得,我這就去。」家丁轉頭露出黃牙,在燈火闌珊處嘿嘿一笑,「不過看在您今晚這點善舉上,我再多句嘴。像您這樣當漢奸的主呢最好夾著尾巴做人,不要因為上面給了你塊肉多的骨頭,就以為自己也是個人了。再怎麼有才華的走狗,他也還是一走狗。」

  「……」

  「怎麼?老爺覺得我說得不對?」

  「哪裡。」他伸出拇指,稱讚,「——經典。」

  提著燈籠百無聊賴晃晃悠悠繞過半個院子,忽然覺得有點前心貼後背,肚子一餓,鼻子就格外靈敏,隱約嗅到一股飯菜的香氣,他摸索著走近,正好撞見廚娘在廚房倚著牆角打瞌睡的肥胖身姿。

  「夜這麼深了,你怎麼還不睡?」

  「老爺沒睡。奴婢怎麼敢睡。」廚娘垂首斂容異常恭順,「再說了。我就是睡了,一會您做夢醒了,突然想吃小點心,還不得再把我從被窩裡給抓出來啊。」

  他奇道:「你可以預先備好送到我屋內啊。」

  「瞧你說的。您哪有過準譜。早上說吃雲片糕,等端上去就改吃千層餅了。晚上說夢話時,點菜的譜都一會一個准。為了奴婢那點薪俸別全被扣光。奴婢還是繼續練習睜眼睡覺的功力吧。」

  「……」沉默半晌,他厚著臉皮訕訕地問:「你是不是很恨我?」

  「這種事您何必在意呢。老爺,您啥時聽到說書的說過諸葛亮的廚娘、張良的丫頭、韓信的馬夫。反正像您這樣的元老,您這樣的才子,您這樣的謀臣,缺點德也不要緊。因為你們有的是——經才濟世之學啊。」

  「……」沉默半晌,他拍拍廚娘的肩,「大嬸,一會去賬房給自己支點銀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完就跑。」

  「您……要犯事啦。」

  「你怎麼知道?」他好奇道。

  大嬸憐憫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

  「……」

  正說著,趙二忽然從小道直沖而來,哭著稟報:「老爺!我沒拿到銀子。」

  「為何?」他蹙眉。

  趙二義憤填膺口沫橫飛比手劃腳,「賬房聽管事的說老爺苗頭不對,自己卷了所有銀子跑啦。」

  聞言,「他」攏合袖口,迷茫的眼神仰望月華開闔,想起自己失敗的一生,不禁感慨萬千的結論——

  「我靠。」

  據說,一切暗不見天日的罪惡行徑,都會在月入雲層風吹影動的夜晚發生。那麼,這一晚,月清如水,涼月如眉。怎麼看都不該出現以下這種鏡頭吧——

  略顯單薄的青衫人影,以金雞獨立的姿態搖搖晃晃站在國之棟樑崔浩府的牆頭,背著一個極度可疑的大包,僅靠伸直的雙臂保持平衡,居高臨下地探頭探腦,尋找地方供她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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