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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他已經死去,不再是人,當然,亦不再是人貅混種,她與他,最後還是變成了不一樣的東西……

  「而且小銀你不要忘了,你與方不絕是不歡而散,你明明還沒原諒他賞你休書的惡劣行為,貔貅不是愛憎分明嗎?你應該氣他氣得撂完『我懷孕了』這句話就掉頭走人,而不是與他藕斷絲連,捨不得離去。」勾陳痛恨自己必須棒打鴛鴦,這令專司不受祝福之戀圓滿成功的他感到強烈自厭。

  其實他可以鼓勵銀貅勇往直前——如同他解開金貔的心結,讓金貔放下他與那只人類小姑娘毫無意義的爭吵,趕在遺憾發生之前,和人類小姑娘破鏡重圓,雖然最後仍是遲了一步——勸說他們盡力追逐偉大的情愛,豁出性命,沒有愛,毋寧死,但方不絕情況太特殊,銀貅也不是強悍如凶獸之流,他的盲目鼓吹,極可能賠上銀貅的生命。窮奇殞滅的借鏡,雖未親眼看見,但是從相熟的天將口中聽聞那日情景,仍不難想像,神祗要處置掉惹是生非、反亂綱紀之徒,是如何的易如反掌。

  銀貅這才憶起她確實尚未原諒方不絕休妻一事,對,她剛剛才想起來……

  「呀,我們真的是不歡而散……我還存生你的氣。」被人提醒才記起來的老鼠冤,在看見方不絕張眼覷她,聽見方不絕歎息般呢喃著她的名之際,輕易便煙消雲散,重逢的欣喜戰勝了一切。

  銀貅苦惱地咬唇,心裡的怨氣著實所剩無幾,此時滿腦子只想待在他身邊,不走。她一臉寫著「我……我好想原諒你,可以嗎」,在場三個男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真是太沒有節操了。

  女人的心軟,在於那名惹怒她的男人,被放置在心裡何處。若她深愛著他,即便前一瞬間還兀自生悶氣,下一刹那,就能勾挽著他的臂膀,詢問等會兒要吃些什麼……

  「小銀,聽話,跟勾陳一塊回人界去,這裡不是你能久待之處,走吧。死前種種之於我,已失去所有意義,我遇過的人、經歷的事,已是遙遠過往,我也無法再回到那個時候,你快走吧。」方不絕每說出一個要驅趕她的字眼,都艱難無比,如同他死去那日,若不是知曉自己大限將至,他不會忍心傷她,更遑論振筆疾書寫下違背心意的字句,在她震驚惶然的神情下,殘忍地將休書拋至她面前……他不願意再重溫那嫌惡的記憶,而此刻,他卻不得不。

  就這麼走吧,對他生氣無妨,覺得他絕情也可以,恨極了他更無所謂,只求她平安走出黃泉,不引發衝突,不惹怒任何一位鬼差,毫髮無傷地,離開。

  走吧……

  他根本就不該醒來,不該受她的嗓音召喚而張開雙眼,如此一來,他不用再面對她的二次離去,一次的體驗,已經太足夠了。

  「我不要變成你的過往!」銀貅不喜歡被他歸類於「過往」,他與她哪算「過往」?他明明就在她伸手能觸及的地方,看得到他,聽得到,哪裡已是遙遠過往了?!

  方不絕冷硬地轉身,不望向她,面對文判問道:「接下來,我該去哪裡?」

  「中斷的淨化工作必須繼續,確保你的魂體完全純淨。」文判本來佇立於一旁,貌似悠哉,內心卻不住地歎氣,做起最壞打算。

  眼前情景很是熟悉,地府上演過太多回,每回只要一對生死分離的愛侶相逢于寂冷黃泉,彼此說開了誤會,相擁纏吻,難捨難分,接下來的走向,絕對難脫愛侶轉而面向他,提出無理要求,例如「我要帶她走」、「她是我的,攔我者死」等等過分的刁難,他早已司空見慣。地府被搶怕了,也被搶慣了,以致于剛才方不絕提問時,他險些脫口說「不,你不能跟她走,黃泉有黃泉的規矩……」,沒想到方不絕說的卻不是他以為的那些,幸好,他本來準備要先卷好衣袖等開打,呼。

  「好。」方不絕走回池內,銀貅要追上,這回文判事先料到她的反應,沒讓她再突襲成功,池畔一圈白霧湧生,包圍,阻擋,區隔,銀貅只能看見方不絕的背影逐漸遠離,她伸出的手在霧裡探索、揮舞,卻怎麼也攔不住他。

  「方不絕——」她喊得心急如焚。

  他恍若未聞,盤腿坐下,閉目,同時關上思緒和五感,封禁自己,不受她所影響,強行拈除再見她時的激動。

  「他是對的,有些記憶,捨棄了才好,忘卻了才不再流連,你們不該有交集,以前如此,以後亦然,他將成為你無法碰觸的神祗,在這裡割斷情緣,分道揚鑣,興許是最好的辦法。」文判來到銀貅身後,清淺陳述。

  「什麼叫不該有交集?!我跟他已經交集得亂七八糟,分不清楚了!」銀貅氣呼呼反駁。

  「你是指孩子嗎?那確實是你與他唯一的交集,不過,很快的……」文判斂下長睫,唇邊微微揚笑,沒再說下去。

  勾陳皺起眉,認真想從文判平靜淡然的俊雅臉龐看出端倪,文判的神情太高深莫測,那抹看透世事的笑容,分不清楚是喜或憂,但想起文判說過,會有人出面收拾混亂,決計不允許錯誤再延續幾百年……

  他不得不推斷,文判停頓住的語尾是在說——

  很快的,這個交集,也會被人解開。

  一股她不知名為何物的執著,讓銀貅成為黃泉常客,並且毋須勞煩哪只鬼差帶路,她都可以憑著好嗅覺,在迷宮一般的重重黃泉中,找到方不絕浸泡的水池。

  黃泉彌漫濃濁死氣,地底深處,透不進外頭新鮮空氣,死魂往來,陰火圍繞,血紅色的川水,散發神獸最不喜愛的腥臭味,這些,她全都忍耐下來了。

  真正令她皺眉討厭的,不是鼻間嗅到的氣味,而是繚繞于池邊的可惡白霧,總是搶在她靠近之前,咻地冒出來,形成薄薄屏障,阻隔她與他——分明是不遠的距離,卻遠似天與地,看得到,摸不著。

  他在池中央,正消減對她的回憶嗎?

  他一點一滴地,把她給遺忘掉了嗎?

  那叫淨化?她跟他相處的記憶肮髒嗎?所以必須以「淨化」這個可惡的詞兒來抹殺掉它們?

  手兒前探,不意外地碰到阻礙,霧牆上,平貼著她的柔荑,她甚至可以用額心傾靠其上,而不會穿透白霧,跌入池水裡。

  黃泉及人界的時序是有落差的,她來來回回,有時在黃泉池畔待上好坐天,回到人界已經是十日後,黃泉裡沒有她能食用的金銀財寶,她不可能一直留在那兒,安靜且無助地看著方不絕,她必須進食,為了腹中的孩子,她吃飽飽睡好好,養足精神,再到黃泉去見孩子的爹。

  方不絕知道她日日都來,以黃泉時序來算,他一日見她的次數,十根指頭數不完,幾乎是她剛走沒多久,又嚷嚷著她來了。

  她的韌性和堅持,幾乎要教他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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