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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梅秀真的更確定自己惹怒了這個男人,他的生氣,不是擺臭臉,不是惡聲惡氣,也不是視若無物,卻叫人更無所適從。

  「我跟你道歉好不好?我騙了你,抱歉,是我不好,我扯了謊,我沒有壞後娘,也沒有誰要把我賣到青樓,抱歉讓你相信我,這樣你可以原諒我了嗎?」李梅秀能屈能伸,她見過大風大浪,深諳見風使舵之道,為了討生活,她學會何時要端高架子變成紙老虎,何時又該放軟腰杆子,像只撒嬌的小貓眯。是她有錯在先,惹得公孫謙不快,道歉是應該的,畢竟,他曾對她編織出來的可憐假像充滿同情,他是個濫好人。

  「你說得對,你騙得,是當鋪,並非我,六十兩由當鋪認賠,我沒有被扣薪也沒有其他損失,你又何須向我致歉?」公孫謙語調平平穩穩,想在閒聊今天秋高氣爽精神好,李梅秀卻在心裡喊糟——

  這男人笑得更甜更燦爛,比女人細媚的眸,完成不可思議的弧度,可是,她怎麼覺得背脊有股陰風呼呼吹過,好冷呐——

  「……所以,你沒道理生我的氣嘛?」她試探問。

  又、又又又笑了……

  這回連眼珠子都被黑黑長長的睫給遮蓋住。

  「我公孫謙向來最不喜歡說假話,你說我沒道理生你的氣,我認同,你已經淪為流當品,在鋪子裡等著被買賣,得到說謊的懲罰,但是,我不騙你,我現在光是瞧見你,便想起當日自己有多愚蠢,當我將銀兩塞進你手裡時,你在笑吧?流著虛假眼淚,心卻恥笑我公孫謙有多容易愚弄?當你踏出當鋪時,你很開心吧?輕輕鬆松從我公孫謙手中片區沉沉一袋的銀兩,我嫌惡你這個人,你比直接上門行搶的匪類更無恥,日後,在當鋪裡,不要靠過來跟我說話,離我遠點,在廊前遠遠瞧見我的身影就自己認分改道而行,我不想見到你這個人,不想聽見你的聲音,我這樣說的夠明白嗎?」公孫謙一字一字,既輕又緩,好似怕她聽得不夠清楚,字正腔圓的嗓,毫不留情。

  夠明白,夠……直接。

  他就維持著無懈可擊的俊逸微笑,對她撂狠話。

  李梅秀一整個呆住,好半晌無法動彈、無法乖乖點頭稱是,她完全沒料到外貌溫文的公孫謙說話快准很,連一絲絲的情分也不留——雖然嚴格說起來,他與她只有「騙」與「被騙」的情分——他狠話說盡,轉身便走,只留下一身淡淡書卷氣息,潔白身影早已步離她好遠好遠,連回眸一瞥也沒有……

  「好久沒聽到謙哥對誰說這麼狠的話呢。」歐陽妅意風風涼涼從廊柱旁現身,嘴裡嗑著一顆紅紅大蘋果,咬下去,清脆多汁。她從戲頭看到戲尾,沒漏掉那一個橋段,即便公孫謙老早便發覺到她,他沒點破,她也就更理所當然偷看下去了。「你真的很厲害,不常對人心軟的謙哥,對你心軟;不常對人發怒的謙哥,也對你氣呼呼的,你讓他變得一點都不像是我認識的公孫謙。」

  歐陽妅意說著,才發現李梅秀根本沒認真聽她在吠。呀啦?被謙哥決絕冷清的話語給深深刺激到,震撼得魂不附體咯?

  「喂,你還在不在呀?」歐陽妅意攤掌,在李梅秀眸子瞠圓圓、小嘴也長大大的面前招搖,要她回魂哦。

  「被討厭了……他叫我日後不要靠近他……離他遠一點……」李梅秀喃喃自語,一臉黑壓壓的陰霾,必被人破了滿臉墨汁更狼狽。

  「謙哥那樣說,的確是狠了點,不過,他不是在嚇唬你,謙哥說一不二的個性,絕對是當真的哦,你最好有多遠就閃多遠,別和他打照面。」歐陽妅意憑著與公孫謙將近二十個年頭的交情,熟知公孫謙溫雅皮相之下的頑石禁忌,他最痛恨「欺騙」,無論善意惡意,只要是「騙」,就是踩著他的忍耐底線。別看他一副人畜無害、逢人便笑的好脾氣模樣,一犯著他,好人瞬間變惡鬼。

  「為什麼……我只是對他扯了點小謊……有這麼嚴重嗎?他剛剛那些話應該要說給他的殺父殺母的大仇人聽吧?!」李梅秀一回神便大聲嚷嚷。她說謊騙人有錯,但錯不及死吧?她當然不清楚他曾不曾遇過抄家滅族的悲慘往事啦,可是她方才的口吻和眼神,擺明就是說給世仇聽的呀!

  「謙哥討厭人家騙他,只要你說的是真話,再嚴重的錯,都換可能被得到原諒,但若是扯謊呀……」歐陽妅意又是「嘖嘖嘖」又是猛搖頭,一副完全沒救的絕望表情。

  「我也知道說謊不是好事,可……我說的謊又沒殺人放火,不過是騙些銀兩來用用,我也向他認錯了呀……他為什麼這麼氣人說謊?」道德感太強烈?

  歐陽妅意又咬一口蘋果,嚼嚼嚼,偏著腦袋,將李梅秀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沒遺漏她快哭的委屈表情——突然覺得李梅秀挺無辜的,一腳誤踩虎尾巴,被老虎咬得渾身傷還不知道自己做了啥錯事。好吧,她好人做到底,就讓李梅秀自己反省反省自己是如何傷害了別人。

  歐陽妅意停下咀嚼,本來在笑的眼眸略略黯淡下來,鋪子裡每一個「流當品」的故事,無論說過多少回,都很難讓她佯裝出雲淡風清,那是她沒辦法假裝它們已經過去的往事。

  「因為他是流當品嘛。在九歲那年,被爹娘哄騙這腰帶他到一個好地方玩,哄騙著要他乖乖坐在當鋪裡別哭別鬧,哄騙著晚一點買完東西就會來接他一塊兒回家,他們騙了他,他們沒有回來贖他。」

  一個聽話乖巧的好孩子,正襟危坐,聽話地朝父母頷著首,保證他會不吵不鬧,等著他們來接他一塊兒回家,然後,困惑地看著父母拿走一袋碎銀,向他揮手道再見,孩子等著,一直等著,天黑了,鋪子關起來了,見不到父母的心慌被隱忍下來,繼續等著,等著,一天過去,兩天過去……

  那情景,活生生地在李梅秀腦海中殘忍上演,仿佛還能看見一個稚小版的公孫謙眼巴巴望著鋪子外頭,靜候爹娘歸來,鋪外人來人往,卻沒有半個屬於他熟識信賴的親人,從等待到迷惑,從迷惑道漸漸明瞭,再從明瞭到接受,那樣的心路歷程,多無情。

  他被帶入嚴家當鋪,傻傻以為爹娘很快就會回來接他,結果一切全是騙局,在他恍然大悟的同時,心裡絕不可能毫髮無傷,況且那時的他,還是個孩子。

  他痛恨欺騙。

  無法容忍欺騙。

  因為他被傷害過。

  我嫌惡你這種人,你比直接上門行搶的匪類更無恥。

  李梅秀咬傷自己下唇,渾然不覺疼痛,他的聲音,讓她更痛。

  我不想見到你這個人,不想聽見你的聲音,我這樣說的夠明白嗎?

  難怪他會說的這麼狠絕,在他眼中,她是最醜陋的騙子,面目猙獰,聲若鬼嚎,他讓她覺得自己好肮髒、好齷齪、好傷人……

  李梅秀喉頭幹啞,無法吐出半個字句,像被誰給掐著一樣痛苦。

  「所以謙哥超討厭人家對他撒謊,你放心啦,謙哥不是會找你麻煩的小人,你別去招惹他,見到他是閃避一下,也能相安無事的。不過你別期待謙哥會給你好臉色看——這樣說也不對,謙哥一定還是會對你笑,只不過那種笑,很冷——反正,你就乖乖挺強餓的話,離他遠點就好。」歐陽妅意好意告誡李梅秀。

  李梅秀知道歐陽妅意所謂的「笑」是什麼,她剛剛才見過。

  「反正,你要是被小當家給賣掉清白,就可以光明正大離開當鋪啦,以後也遇不到謙哥,總之,你努力一些,快把自己賣出去吧。」歐陽妅意又恢復輕快語調,大啖剩下一半的蘋果。

  本來就很沮喪的李梅秀,聽見歐陽妅意這麼說,心情更加沉重。

  沒錯,她在嚴家當鋪的「任務」,就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和一堆流當首飾及古玩坐在一塊兒,供人觀賞評鑒,等待哪位凱富爺上門相中她,願意花下大筆銀兩,買她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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