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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李梅亭喚她,發覺她又望著老樹發呆,早已沒將注意力擺他身上,微黯失神的眸,蘊有薄薄水氤,嘴裡喃喃重複說道:「不管怎麼看,我還是覺得老樹不快樂,它的枝椏垂頭喪氣,像垮下的嘴角……像要哭了一樣……」

  那從來就不是老樹的心情。

  是她的。

  不快樂。

  像要哭了一樣。

  西京中,哪一處的老宅近期被夷平了?

  這個問題,輕易得到解惑,畢竟是一整條老街重新翻整,更是未來男人們最愛流連的花街、女人最痛恨的狐狸窩預定地,全西京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公孫謙在城人的指點下,找到了李梅秀的老宅位置,在那裡,只剩寬敞空地,以及正在上頭忙碌搬建材的粗壯工人,半分老宅的蹤影哪裡還可尋覓?

  他自街尾走至街頭,想尋找是否有道身影蜷縮在哪個角落,哇哇哭求著工人們不要拆她的老宅,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沒有。

  幸好沒有。

  可惜沒有。

  她不在這裡。

  公孫謙蹲下,拾起一片碎瓦。

  工人在整地,刨去紮根的雜草,再重鋪上質地更特殊的沙土,其中有個中年男人,站在最顯眼的位置,吆喝著要眾人麻利一些、不准偷懶,他衣著湛藍色奢華富裳,一眼便能辨識他的身分不同於粗工或工頭,再走近一些,聽見他與身旁另名灰錦長袍男人的高談闊論,帶著戲謔哧笑,在吹噓他是如何戲耍某兩隻愚笨傢伙,如何如何讓兩隻愚笨傢伙滿懷希望地賺取銀兩,又是如何如何用陰狠的高姿態,向兩隻愚笨傢伙攤牌,說清楚他從頭到尾都只是在騙他們,從頭到尾,十戶老宅都只打算要拆掉建妓院,會開出出售價碼,不過是一種報復,一種耍著他們玩的謊話——

  「……真蠢,我說四千兩,他們就賺四千兩,我說一萬兩,他們也呆呆地攢一萬兩要給我,若不是你在催我,我真想再多玩他們幾年。」湛藍色華服的男人撣撣衣袖,討厭整地的污濁灰塵弄髒高價新裳。

  「你還敢說!一大片土地不趕緊動工,擺在那裡長雜草豈不可惜?西京第一花街的進賬會有多驚人,每拖一日,咱們損失恁大,也只有你這種人才能捺住性子,放任大筆錢財不賺,盡玩這種沒有收入的遊戲。」灰袍男人很是埋怨。

  「賺再多的錢,都比不上親眼看見李家的人,一個一個痛苦難受來得快意!我當初就發過毒誓,膽敢將我心愛的女人騙走,我就算散盡家產,也絕對不讓李家人好過!」奪愛之恨,他無法咽下,眼睜睜看她成為李家媳婦,他近乎發狂,是姓李的用甜言蜜語拐騙她,讓她情願放棄富家夫人的優渥未來不要,偏偏去當個騙子之妻!

  「跟你作對,算是李家人倒楣,瞧他們一家的下場,白賊李失手被人打死,一對兒女傻乎乎任你戲弄,辛苦為著永遠不可能買回去的宅子賺錢,聽說他們省吃儉用,連頓好的都捨不得吃,當騙子、扮演小可憐混進富豪家,被人追打、被官差捉……結果,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老宅被拆掉。」灰袍男人幾乎快要同情起那兩隻姓李的小傢伙——幾乎,但沒有,所以他還能掛著笑容在說這番話。

  「哈哈哈……」湛藍色華服男人大笑許久,灰袍男人最末那句話,惹得他開懷不已。「光是想到那兩個笨傢伙的模樣,我到現在仍是想笑。他們呆呆坐在對街石階上,工人每打掉一面牆,就見他們倒抽一口涼氣,拆得越狠,他們臉色越有趣,我本以為能弄哭他們,可惜了,他們沒哭。」嘖。

  「不是聽工頭說,要鋸樹那一夜,李家姐弟哭得可淒厲,一人一邊死抱著那棵老樹不走,更徒手想挖出老樹,挖到雙手都破皮流血?」

  湛藍色華服男人咬牙一啐:「那一幕我沒親眼看到!」所以多嘔呀!若他人在當場,絕對不會讓兩個傢伙這般輕鬆過關,他絕對會帶著最狂傲的笑臉,再多折磨那個男人的一雙寶貝子女。

  「算了啦,算了啦,整李家整成這樣,也夠你消氣。」灰袍男人拍拍他的肩。誰說女人心眼小,男人的心眼也沒多大,幾十年前的恩怨,牢記至今,而且玩起復仇遊戲,完全不給人活路走。

  公孫謙必須以最自豪的克制力,才能阻止自己沖上前去打碎藍袍男人一臉獰笑的憤怒。

  李梅秀曾經坐在對街,看著自己的老宅遭受破壞,昔日奔跑過的園子,讓人鏟平,以紅瓦為筆,塗塗畫畫的側牆,被人擊破,連同兒時最珍貴的記憶,也全數碎為破瓦殘礫,她在看著,用雙眼,直勾勾地看著。

  何其殘忍。

  何其折磨。

  何其的……教他不忍。

  她就坐在石階上,忍住眼淚,嬌小身子踡抱得像只蝦米,不是不哭,而是哭不出來,那時的她,定在自責,為老宅被拆,全是她自己的錯,十指深深陷入掌心,帶來疼痛,仿佛懲罰自己的不濟事。

  那處石階,現在空無一人,但他光是想著,曾有一個姑娘,苦著芙顔,雙眼蓄滿淚水,無助地瞧見自己珍愛的家園毀壞殆盡,痛哭地護衛一棵充滿回憶的老樹,他的心,發疼起來,快要無法呼吸……

  想立刻見到她的渴望、想牢牢把她揉進胸坎撫慰的念頭、想讓她肆無忌憚在他懷裡放聲大哭的憐惜,將他的心,揪攪得疼痛不已。

  克制力,在湛藍色華裳男人這句話傳入他耳中之際,盡數化為烏有。

  公孫謙捏碎了理智,捏碎了手裡執握的瓦片——

  他最後捏碎的,是湛藍色華裳男人笑揚的高傲下顎。

  第十一章

  相思逼人狂。

  相思讓人癲。

  李梅秀在想,自己應該已經瘋癲崩潰,永遠無法治癒。

  她是自作自受,誰都別來同情她,連她都不想原諒她自己,所以她才不敢在寄回古玉環時,還在裡頭挾帶任何隻字片語,祈求公孫謙的寬恕……

  她哪有資格?

  她更怕自己若寫下第一句道歉,就會忍不住氾濫成災的思念,傾訴完歉意之後,瘋狂地振筆疾書,寫滿她的殷切傾思,告訴他,她好想他;告訴他,她好想念他的笑容、他的溫柔;告訴他,與他走過的街,總是短得令她想抱怨,在心中仍想和他並肩再多走片刻;告訴他,每天她最開心的時候,便是與他待在廳裡,聽他耐心說著鑒賞物的故事,當他牽著她的手,摸過一件又一件的物品,她根本無法專心去辨認那些東西的好壞,她只知道,他的手,多暖,多修長……

  她好想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

  想到發了瘋。

  才會在早晨醒來一睜開眼,頂著淩亂長髮走出坑洞,想去不遠處的小溪畔梳洗妝容之時,在老樹旁,看見公孫謙。

  老樹冒出些許新芽,一點一點黃綠綠嫩芽,四面八方探出頭來,寂寞的枝椏,正在熱鬧,而他一手輕輕撫摸樹身,尤其是她與梅亭小時候頑皮,在上頭刻下的醜醜圖畫,他以指腹滑過刻痕,再三流連。

  聽見她的抽氣聲,他緩緩回首,臉上神情一如她記憶之中的溫文俊雅,以及只有在面對她時,會笑得更彎的燦亮目光。

  老樹在笑,他也在笑,所以她跟著傻乎乎笑了。

  好美的夢。

  作過好多個夢,每一個夢裡的他,總是豎目橫眉瞪她,用最冰冷的嗓,說出無情的話,數落她的條條罪狀,害她不敢開口道歉,任由他罵。

  在夢中,她同樣不也哭,也無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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