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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為何還留它在這裡,散發清幽的淡綠光芒,嘲弄地將他一個人的背影孤獨映照於壁上?

  他並不願意醜化她在心目中存在過的模樣,他情願相信,她曾經抱持著喜悅,留在嚴家當鋪、留在他身邊,她對他的情意表白,不是為了想博取她的信任,即使嚴盡歡事後將話說得既酸又難聽,直指他是遭人利用,引狼入室,被女色迷得暈頭轉向,他仍要相信,紅著臉蛋及眼眶,喃喃說著「我喜歡你」的她,在那一刻裡,沒有說謊。

  「謙哥。」秦關敲叩偏廳門扉,托著茗壺與瓷杯,進入屋內。

  「你回來了。」公孫謙收回飄逸的思緒,轉向他。

  秦關日前送朱子夜回牧場——每年幾乎都是如此,朱子夜前來嚴家當鋪向公孫謙告白,慘遭公孫謙拒絕,她哭著回去,秦關陪著,回去牧場再聽她不斷泣訴關於公孫謙的事,秦關再帶著一肚子惆悵與失落,回來嚴家當鋪——孰料一回當鋪就聽見了教他吃驚之事,李梅秀偷走當鋪貴重物,跑得不見蹤影。

  秦關苦笑頷首,勉強在桌面上挪開一處空位來放置茶水。

  「我聽說了關於李梅秀的事。我想,咱兄弟倆,應該來借茶澆愁。」秦關說著,已經倒滿兩大杯的茶。

  「朱朱將話挑明瞭講?」公孫謙落坐。會要借茶澆愁,代表著秦關同樣心情不佳,而能左右秦關心情,從來只有朱子夜。

  秦關自嘲地緩緩低笑:「真不可思議,我竟然在聽完她的狠話之後,完全感覺不到痛。我以為,我應該要疼得像是心臟被人狠狠捏碎搗爛,應該要疼得再也沒有力量振作起來,可是我發現,一切沒有那麼難熬,我慢慢聽她說著,一直以來的忐忑不安卻反倒踏實,她說得越狠,我越是輕鬆,她堅定望向我,告訴我,她不可能愛上我之時,我的絕望,變成了釋懷。」寡言的秦關,飲下一杯茶後,仿佛方才下肚的東西是酒,而他正因酒後吐真言,變得多話。

  關哥……我不可能愛上你,我只當你是哥兒們,一輩子的哥兒們,我們……就當哥兒們,不好嗎?

  朱子夜咬著唇,囁嚅說出的話,仍在秦關腦中回蕩不已。

  不可能愛上他。

  只當他是哥兒們。

  一輩子的哥兒們。

  就當哥兒們,不好嗎?

  殺人不用刀的言語,砍得教人支離破碎,該要很疼很疼的心,卻在那時,平靜如水,是痛極了反而察覺不到疼,或是自己一直有被拒絕的認知,所以根本不意外會從她口中聽見心知肚明的答案?

  「那個傻子,還在說謊。」公孫謙當初同朱子夜說那番話,並不是真要她開口傷害秦關,而是他看出朱子夜對秦關的依賴,絕不單純只是哥兒們的感情,他希望推她一把,教她擦亮雙眼,看清自己心意,結果,她依然沒看明白。

  傻呀,近在咫尺的愛情,越是忽略它的存在,目光放在遙遠彼方,奢望著天際遙望星辰,沒能看見腳旁那株吐露芬芳的花。

  「你呢?沒事吧?」秦關關心問他。

  「沒事,別為我擔心。」

  確實沒有人需要為公孫謙操心,他的日子,並沒有因為李梅秀而產生太大改變,他依然認真工作,不曾出錯半次,不曾擺出喪志或頹廢,他依然風雅翩翩、依然與客人談笑風生、依然是人們口中的玉鑒師——

  只是,當客人散去,他靜默,坐在窗扇旁,望著外頭的次數,變得頻繁。

  只是,當夜深人靜,他沉思,坐在窗扇旁,望著外頭的時間,變得更冗長。

  兒時的他,在窗邊,等待爹娘。

  長大成人的他,在窗邊,等待什麼?

  「你氣她嗎?」秦關問得直接。

  「不。」公孫謙不撒謊。

  氣嗎?他沒有將那樣的情緒加諸在她身上,想起她時,胸口悒鬱空洞,像失去了什麼,還在跳動的著的心,沒來由地揪痛。

  那並不是生氣或憤怒。

  或許,它名為失落吧。

  「也許,她有苦衷。」秦關很難相信李梅秀竟會做出竊盜這種事。

  「……」

  有苦衷,為何不同他商量?她若喜歡古玉環,有權處置當鋪所有物品的他,甘冒被嚴盡歡念到雙耳發痛的危機,也願意為她雙手奉上,她為何不能信任他、依賴他?

  她的苦衷,他一點也不清楚。

  他現在才發現,他沒有完完全全認識她,關於她的一切,他一知半解,明明喜愛她,卻不明白她為何拿走古玉環、為何需要夜明珠,為何……掉著眼淚,將她所做的壞事盡數坦誠?

  歐陽妅意步入,中斷兩位「酗茶」男人的交談,她專程來找公孫謙。

  「謙哥,有你的信。」她把手上紙包交給他。東西重量很輕,不像信函,外頭特別注明「小心輕放」及「請勿重摔」,她好奇是啥,便放下櫃檯工作,親自跑一趟,現在她已經坐定位,等待公孫謙拆開來。

  「是林公子典當的那一組飾物吧,缺了一條鏈子,他允我會補過來——」公孫謙緩慢拆開封紙包,薄木盒的一角從其中露出來,取出木盒,打開盒蓋,動作凝結在這一刻。

  木盒裡,古玉環安安穩穩躺在中央,所有曾因它而起的爭執紛擾,好似全與它無關,環身上流閃的翠碧色光澤,優雅而沉穩。

  「是古玉環!梅秀偷走的古玉環!」歐陽妅意率先低嚷出來,又立刻掩嘴。她不該在公孫謙面前提及「偷」這個嚴重指控,雖然全當鋪裡都在李梅秀頭上冠下「小偷」惡名,獨獨公孫謙,不曾那樣說過。

  「妅意,誰送回來的?!」公孫謙問她,口氣急促,一反平日溫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沉得幾不可聞。

  「是郵驛使,連同當鋪裡其他好幾封信混著一塊兒送來的。」

  「從何處寄出?」紙包外,除了「小心輕放」及「請勿重摔」八字外,就僅有當鋪地址和他公孫謙的名字,其餘什麼也沒寫。

  「這……我沒問。」她只負責簽收。

  紙包裡,只有木盒和古玉環,不見其他隻字片語,但他們都知道,寄件者是誰。

  「梅秀把古玉環寄還給我們……為什麼呀?她不就是為了它才混進我們鋪裡嗎?」歐陽妅意好困惑。她為了這件事,好氣李梅秀,覺得自己的友情被李梅秀給戲弄了,可她又不能發作,最該憤怒的公孫謙表現得一如往昔,他沒有口出惡言地辱駡李梅秀,沒有氣極敗壞地詛咒李梅秀,害她也無權理直氣壯跟著一塊兒罵。

  李梅秀不就是為了它,才混進當鋪裡嗎?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

  現在古玉環的歸還,代表何意?

  賠罪?

  致歉?

  良心不安?

  或是,它失去被她需要的價值?

  「謙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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