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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你不懂女人的心思啦!女人嘴裡說不要,心裡愛得哩!」嚴盡歡纖手揮揚,像在趕蒼蠅一樣,將公孫謙捍衛李梅秀的辯駁全數揮趕掉。

  「滿嘴歪理。」有人在嘀咕,嗤哼一聲。眾人很默契地把全數目光移動到撇顏看窗外的夏候武威。

  「不然你說呀,李梅秀跑哪裡去了?怎麼在這樣恰恰好的時候不見人影?!」嚴盡歡嗆公孫謙。

  「興許她是買塊餅。」公孫謙堅信。說不定等一會兒,她便會拎著滿滿兩手的芝麻大餅,笑得如糖似蜜,嚷嚷吆喝著大家一塊兒來吃。

  「最好她是。」嚴盡歡冷笑:「否則我會叫義哥拗斷她的狗腿。」

  嚴家當鋪處置內賊,絕不留情。

  門外的李梅芳,每一個字句都聽得清清楚楚。

  公孫謙的維護,嚴盡歡的恫嚇,她全沒遺漏。

  比起後頭,前者的全盤信賴,教她幾乎要崩潰,他的聲音像條鞭,正將她的心鞭笞得鮮血淋漓、破爛不堪。

  他這麼相信她,她卻……

  「呀,梅秀!梅秀回來了。」從廚房端來茶水的小婢女看見她,驚呼出聲,廳內數十雙目光焦點瞬間全集中在她身上,她難堪地垂著頭,停在原地無法動彈,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公孫謙步出,牽著她的手,領她進廳,她仿佛能感受到眾人的打量,仿佛能聽見眾人的細碎交談,品評她的清白與否。

  「還知道要回來呀?餅呢?餅哪去了?」嚴盡歡嘲弄著方才公孫謙替她搪塞的買餅藉口。

  公孫謙回她一記凝眸,他不愛聽見嚴盡歡這種已拿李梅秀當賊看的態度。

  他轉回李梅芳,眉眼間的凜冽完全褪下,放柔了神情:「梅秀,早上有一隻古玉環,你將它收到庫房哪一處去了?客人拿銀兩準備來取贖它,我們一時之間找不到它。」他仍認為古玉環是被李梅秀收進庫房,只是因為它並非醒目的大型物,才會遍尋不著,現在梅秀回來了,定會取笑大家的大驚小怪,然後從庫房的某處拿出古玉環,涼涼說:「瞧,不是在這兒嗎?」

  「……」她說不出話來。

  「你不小心摔破它了?」他看出她的遲滯及有口難言,猜測道。

  「……」若點個頭,就沒事了,點頭呀,李梅秀……快點頭呀……

  「你偷走古玉環,對不對?」嚴盡歡跳下椅,殺到李梅秀面前,問得無比直接。

  「你無憑無據,不能說得這般篤定!」公孫謙出言反駁。

  「她是最後一個碰古玉環的人,要嘛就馬上拿出古玉環來堵我的嘴,即使摔破,我也要見屍!」嚴盡歡當家架子擺得恁高,她不得不,要帶領一干子奴僕,沒有嚴規,無法容眾,若開了先例,往後是不是大家都悄悄藏個戒環偷個發釵?!

  公孫謙不同嚴盡歡爭辯。此時確實拿出古玉環便能化解干戈,若嚴盡歡污蔑李梅秀,他也決計會為李梅秀爭個公道,要嚴盡歡放下身段,低頭認錯。

  「梅秀,把古玉環找出來。」

  他用的字眼是「找」,而不是「拿」,他確信,古玉環不在她身上。

  「它不在庫房……」李梅秀的聲音好沙啞,一方面是方才抱著李梅亭哭了足足半個時辰之故;另一方面,是她此時要說的話太沉重,每一個字,都割傷著她的喉、刺痛著她的心,它們是實話,最痛苦的實話:「也沒有被我摔破,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對、對不起……」

  即便她說得好小聲,但已經夠清楚明白,她沒有否認自己犯下罪行,她認罪了!

  公孫謙怔忡望著她,她細若蚊呐的聲音,比雷更響亮,震得他耳膜抽痛,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

  「好!真好!養了個賊在鋪子裡!」嚴盡歡前一瞬間猛拍手鼓掌,下一瞬立刻換上羅刹凶相,拍桌大喝:「尉遲義!不用跟她客氣,拗斷她的狗腿!」

  比尉遲義動作更快,是潔白衣袂一旋便駐足于李梅秀面前的公孫謙,他凝覷她,沉沉噪音中充滿最壓抑的激動,已經不若他平時溫穩的平緩。

  「你再說一次。」是他方才聽錯了,一定是。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我、我……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李梅秀邊哭邊說。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總是謊話連篇的她,在他面前,無法撒謊,她什麼都說了,說出她回來的用意,說出她還打高價夜明珠的主意,說她是個賊,說她有多壞……

  公孫謙沉抑地閉上眸,故作冷靜的容顏,被眉心那道深深的蹙痕破壞殆盡,藏得住袖裡掄緊的雙拳,卻藏不住他紊亂急促的呼吸。

  不可能是她。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

  這這事得要查清楚,胡亂指控人,萬一錯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嗎?

  對不起……玉環是我偷的。

  不會是她。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不會是她。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他信任她,在她開口之前,他完全是信任她!沒有半分懷疑,甚至還替她說話,不容任何人將莫須有罪名加諸她身上,結果,錯的人,是他!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

  她把他的信任,踐踏至此!

  又是一次的欺騙!

  她讓他兩度嘗愚蠢的滋味。

  第一次,她踏進當鋪,教人心憐的無助,成功自他手中騙取六十兩典當金。

  第二次,她留在當鋪,教人心醉的善解人意,令他難以自拔地付出情意,

  她的目的,卻是值錢的典當物!

  他的指,深深陷入膚肉。血,在指節間暈染開來,他卻感覺不到痛。

  最痛的,是心。

  它被她的坦白,捏碎得血肉模糊。

  他從不曾像此時此刻一樣,痛恨著「實話」。

  「你走。」

  良久,死寂的沉默廳裡,公孫謙開口了,區區兩字,仿佛耗盡所有力量,仿佛一隻獸,在氣竭瀕死之前,最後一聲哀嗚。

  「怎麼可以輕易放她走?!」嚴盡歡第一個回神,像只被燒著尾的公雞直跳直叫:「古玉環不吐出來,我們拿什麼向客人交代?!應該要把她給吊起來嗚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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