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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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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想澄清他抱起來沒有她以為的不舒服嗎?或是在鼓勵她該親手試試抱他的觸感? 李梅秀還沒想通,公孫謙已經掛起一抹淡笑,穿越長廊,往暖烘烘的小廳繼續走。 手,還是交纏牽著的。 此情此景,使得兩人回想起當日在面攤吃完了面,卻發覺彼此身上都沒帶銀兩的窘局—— 那天,也在飄著雪。 「不過是兩碗湯麵,才幾文錢,你們兩個也付不出來?虧你們一身少爺小姐的高價華裳,來騙吃騙喝的哦?!」面攤老闆一臉鄙夷,雙臂抱胸,右腳不停地在攤位地板上啪啪跺著,他見多了吃霸王餐的傢伙,還沒人像他們,穿得體面,只點兩碗湯麵,吃完卻摸不出半文結賬。 「我以為你身上會帶很多錢。」李梅秀挨近公孫謙,悄聲問道。他的衣著、他的風雅,任誰來看都會認為他像個隨便一掏就有一捆銀票的富公子。 「我沒有錢。」公孫謙兩袖清風。「應該這麼說吧——我一直沒有賺過錢。」 「怎麼可能?你是嚴家當鋪首席鑒師,一個月沒有一千兩也得給你五百兩才聘任得起你吧?」她眸子瞠圓圓的,聽見好吃驚之事,以為他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情說笑。 「我是流當品,並非當鋪重金禮聘的鑒師,當鋪供吃供喝供用,讓我衣食無缺。」他所賺的每一分錢,全屬當鋪所有。 「這是剝削!」她替他感到不平,氣呼呼地直跳腳:「你幫嚴盡歡賺進的銀兩,早就超過你的典當費吧?!她怎麼可以還這樣欺負人——」 「喂喂喂,你們閒聊起來了呀?」面攤老闆很不滿受人忽視:「現在是怎樣?面錢是付或不付?還是要直接跟我一塊兒上官府去?」 李梅秀雖是面攤熟客,她與小老闆見過幾次面,卻沒有交談過……真糟糕,若是老老闆在場,她還能攀攀交情,問看看能否賒欠面錢,下回再一併給。 「面錢我們當然付,但得先回府去取,可否請老闆通融,我們會快去快回,絕不食言。」公孫謙說得相當誠心誠意。 「不成不成,你們跑了哪還會回來,又不是傻子。回府拿錢可以,你們兩人挑一個回去,另一個得留下來抵押。」面攤老闆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我回去好了!我可以用跑的!」李梅秀立即攬下最耗費體力的重則大任,這兒離當鋪有三條長街,回到鋪裡更得做好讓歐陽妅意哈哈取笑的準備,她自小被人追著跑,已經相當有心得,她還會抄近路,拐進別人家的前廳後堂,加上她臉皮厚,被當鋪眾人笑也無妨,但公孫謙不行,她才不讓他做這些事。「你在這裡等我,我馬上回來!」 她向公孫謙保證,並且向面攤老闆再點一碗熱羹湯要給公孫謙。 「羹湯錢等會兒我連面錢一塊兒算給你。公孫先生,在你羹湯還沒喝完前,我就帶著銀兩回來贖你!」前一句,是對面攤老闆擔保;後一句,是對公孫謙的承諾。話說完的同時,她轉身就跑,在應該要小心行走的濕滑雪地上跑得飛快,連灰色棉襖的繫繩都來不及綁好,只見迎著風的小身影,散開的棉襖啪啪翻掀。 公孫謙半個字都來不及說,李梅秀消失在街角。 你在這裡等娘,娘馬上回來接你。 相似的承諾,有人曾在他耳邊,帶著哽咽,呢喃重複。 好孩子,你要乖,別吵別鬧,靜靜等著爹娘,好嗎? 好。 他乖。 他沒吵沒鬧。 他靜靜等著爹娘回來接他。 透過當鋪小房間的那扇小窗,望向川流不息的街,來來去去的面孔好多,獨獨缺少了慈祥的娘親惡漢憨實的爹親。 那天,也飄著些許的白雪,他身上那件綴滿補丁的厚襖,是昨天夜裡,娘坐在微燭前,一針一線為他將哥哥的舊衣改妥補牢,要讓他禦寒過冬,今早爹娘要牽他出門時,娘為他親手穿上,雖然冷風拂過,還是會教人自打哆嗦,但他已經心滿意足。 他搓搓快凍僵的雙手,堅持不從灌進寒風的小窗旁離開,他相信,爹娘馬上就會回到這處古怪的鋪子,一右一左朝他伸來大大暖暖的手,牽起他,帶他回家。 窗櫺外,積起了厚厚的雪,比他一開始坐進小房間時高出好多,晌午時的微弱陽光早已完全沉沒於西方山巒後方,濃暗色的灰,籠罩天際,街道兩側的商家,逐漸燃起一盞又一盞的夜燈。 他從白天等到黑夜,心裡擔心爹娘是否在接回他的途中遇上了什麼麻煩,才會延誤時間…… 夜,越來越沉。 對面布莊的幌子收了起來,大紅燈籠滅掉了,接著是酒鋪、再來是古玩店,最後熄掉的那一盞,是賣夜宵的什錦粥鋪…… 為什麼爹娘還沒來? 突地,有人拍拍他的肩,他回頭,看見當鋪那位中年老闆。 「孩子,別瞧了,你暫住的床位已經替你整理好了,你去澡堂泡個熱水澡,然後好好睡一覺吧。」當鋪嚴老闆懷裡抱著一名繈褓嬰兒,嬰兒吮著拇指,睡得正香甜,粉粉嫩嫩的童顏如櫻瓣漂亮。 「我爹娘等會兒就來接我。」他謝過嚴老闆的好意。 嚴老闆露出苦笑,又不想同一個孩子說太多殘酷事實,只約略回他:「你爹娘不會這麼快來,我經營當鋪三十多年,極少遇見當日典當、當日取贖的客人……瞧你凍得唇色都發紫了,來,聽話,去泡泡身子。」 「可是……」他的目光,不敢從街道上移開,即便外頭已是空蕩蕩,沒有半個路人。 「你爹娘若來接你,我也不會強留你,放心吧,他們一來,我讓人馬上告訴你,好嗎?」嚴老闆面容和藹,笑起來時,雙眼眯得幾乎看不見眼珠子,像極了親切的彌勒佛。 「……嗯。」他終於點頭,想起身,才發覺四肢早已凍僵,連動動手指都會疼,他強忍下痛楚,按照嚴老闆吩咐,在澡堂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他們家很少有機會燒上一大桶的熱水,一般都是從家旁的冰冷小河裡提水回來擦澡了事——再換上乾淨厚衣裳,躺平在嚴老闆替他準備的小房,裡頭簡單放有四張小床,其中兩張上各睡了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他和他們沒有交談,屋裡只有他抖開被褥,以及躺下時,木板床發出的咿呀聲。 他一夜無眠,睜眼盯向屋樑,直至天亮。翌日,天方初明,他便坐回當鋪旁側的小房間,透過窗,看著來去的人群,盼爹娘快些出現。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他帶著眼窩和嘴角淤青,坐在老位置,守在窗櫺旁,繼續等待,臉上的傷,是因為昨夜同睡一房的男孩冷冷告訴他:你爹娘不要你了,他們不會來接你回去,你以為你進當鋪是做什麼的?他們拿你換銀兩! 他氣極了,和男孩扭打成一團,要男孩將那番話吞回肚裡去。 他不信,他才不信,娘那時搭著他的雙肩,蹲低身子,同他說回來接他回去的!娘的聲音多輕多柔,娘的表情多慈愛多憐惜,娘……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直到現在。 小窗外的街景,成為他的夢魘,即使脫離童年許久許久,他每天夜裡都會作著同樣的夢。 夢見自己坐在窗扇後,面對空無一人的長街,夢裡的街,像沒有盡頭一樣,沒有誰,會從街的那一端走過來;沒有誰,會停駐在窗前;沒有誰,會朝他伸來溫暖臂膀;沒有誰,會來接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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