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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奴僕之間存在階級年資之分,如同官場一般,越是老練或受寵的下人,越愛擺出架子及恃寵而驕的嘴臉,更時常以「教導」為名,行淩虐之實,杖打一些不懂得討好老前輩的駑鈍後生。

  他向來不過問僕役間的小事,只要別鬧出人命,惹上不必要麻煩,鞭打一兩個小婢女小長工也不算什麼。

  不過,她好似疼得緊,微微在發抖,背脊布料上的血繪已經不是紅楓,血跡肆無忌憚蔓延開來,彙聚成一朵朵小小薔薇花,再這樣下去,很快便會綻成偌大牡丹了。

  「德松。」他將守在書齋外的護衛喚入。

  「少爺。」德松恭敬應聲。

  「去幫楓林小徑上搬米的婢女一把。」赫連瑤華下達了一道連自己都頗為吃驚的命令。

  善心大發這四字,不曾出現在他人生中,他沒有對誰伸出過援手,至少,衡量出利益關係之前,他不會做出無利於自身的「善行」。

  德松跟隨主子數年,深諳少問多做的道理,心中雖暗暗驚訝,表情仍維持一派無波,領命前去。

  赫連瑤華依舊眺望同一方向,那清靈人兒所在之處。

  不一會兒,身手俐落的德松人已站定她身旁,接手扛起米袋,輕鬆置於板車上,並且要幫她將板車推往糧倉。

  她粉嫩色小嘴說了些什麼,德松少少回覆幾字,接著指向書齋,赫連瑤華佇足的窗扇。

  她抬起頭,眸光挪了過來,遙遙地,與他相望。

  他錯了。

  他怎會說她不美?

  她乾淨得像尊玉雕的娃娃,無瑕澄透,不俗豔的容顏嵌著炯炯熠亮的墨石雙眼,她的美,不傾城傾國、不貌如天仙,當然,更不是美得禍國殃民,她,柔柔的、淡淡的,有種氤氳的縹緲,更有股純潔的單純。

  膚淺一點的形容叫……仿若白蓮。

  不染塵埃的美。

  他想,德松告訴了她,是少爺命他來幫助她,他以為自己會得到一記感激涕零的鞠躬致謝,或是一抹絕美笑靨的勾引。

  沒有。

  她雖然看向他,那對漂亮清澈的眼眸卻閃過一絲淡蹙,即便只是短短一瞬間,擅長識人的他,麻利地捕捉到它。

  他玩味地撫顎低笑,她預料之外的反應,相當稀罕,更何祝,他還算是她的主子,下人對主子,該有的誠惶誠恐,在她身上竟然找不到。

  她停頓半晌,才朝他福身行禮——一看就知道她是猛然想起來,補上的恭敬——再匆匆追趕德松的腳步而去。

  直至她早已走遠,赫連瑤華都沒有移開眼光。

  首次的交集,短暫得不值一提,兩人當時距離遙遠,更連話都沒說上半句,他以為,不會再有機會看見她,畢竟,府裡婢女,他也不是每一張臉孔都見過,雖然被她輕輕地挑撥了一下興致,卻還不至於產生多大波瀾……

  第二次見她,是在他的夢裡。

  僅僅一面之緣的小小婢女,膽敢入他夢中,笑得嫣然巧兮、笑得十足可愛,與他親匿相挽,她身上柔軟綢紗,不及一頭青絲來得細膩,它們頑皮滑過他頸膚的觸感,帶來戰慄哆嗦的興奮,他扣著她的螓首索吻,她溫馴承歡,眼兒迷蒙魅人……

  直至雞鳴破曉,打散這場正要開始的旖旎春夢,他醒來,竟感到惱火,可笑地想叫人剁了雞來熬湯洩憤。

  興許是第一場夢裡留有未完的遺憾,更興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連接幾日,她都進佔他的夢,每回姿態皆不相同,當然,也不是每回夢境都帶有肌膚纏綿,夢是很難有條理性,有時兩人站在楓樹底下,一轉眼,又連袂漫步茵茵芳草間。

  美好的夢,總是令他帶著笑容清醒,亦讓他帶著不滿足清醒。

  夢境太短,太不真實。

  「把全府裡的婢女喚到大廳集合,一個都不許遺漏。」赫連瑤華不愛浪費時間去思索夢境對他的影響,他只知道,他討厭這種受人牽制的感覺,討厭沒夢見她時的失落,更討厭夢見她之後,醒來回到一切都是南柯一夢的沮喪。

  於是,他出手,要拿回主控權。

  下達命令沒多久,大廳聚滿百來位婢女丫鬢。

  他輕易在人群中找到她,她像朵藏於草叢間的小白花,一樣的乾淨,一樣的純潔,當他緩慢步行到她面前,她還自以為不著痕跡地往其他女孩身後縮了半步。

  「你留下,其他人出去。」赫連瑤華擺手,支退閒雜人等。

  她混在人群中,想佯裝他句子裡的「你」與她無關,默默要退場,芙顏壓得低低的,視線只落向自個兒棉鞋上。

  他一把擒住她,藏在棉襦底下的手臂,細得不盈一握。

  他的舉動教她無法再裝傻,更不能跟隨眾人腳步離開大廳,她神情僵硬不安,不懂他為何要獨留她於此……

  難道被發覺了她進入府中……

  「你的名字?」明明連她姓啥名啥都不知道,他卻覺得與她早已熟識,是的,那些夢裡,他擁抱她,他撫摸她,他親吻她,能做與不能做的,幾乎做透透。

  但,那畢竟是夢罷了,不夠真實,此時此刻,她被他握在掌心裡,原來這麼纖瘦。

  她微呆,因為他俯低了身姿,靠近她,嗓音輕柔地問。

  她想後退,手臂仍受他輕鉗,逃不開,躲不過。

  「……綺繡,白綺繡。」她只能乖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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