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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在她已經知曉自己的心意後,她怎可能還下得了手?

  「你想通了?」

  白綺繡笑而不答,逕自步出小苑,以廚房為目標。

  她確實想通了,想通了在親情與愛情之間,只能擇其一時,她該要做下的決定。她不能不顧家人,同時,她又想保全他,不孝的罪名,她是扛定了,她也知道,娘親不會諒解她,兄弟亦會責備她,說不定連死去的爹親都在九泉之下氣惱著她,可她不逃避,做好了面對的準備。

  所謂的「面對」,不是躲藏于赫連瑤華羽翼下,由他為她阻擋風風雨雨,她不會只管自己幸福美滿,而忽略周遭親人的感受,同樣的,她無法漠視他做過的事,企圖捂住眼睛與耳朵,粉飾掉他與其他惡官逼殺她一家人的可怕現實。

  它就如同她背上狼籍猙獰的刀痕,一刀交疊著一刀,即使疼痛早已遠離,卻一輩子消失不掉。

  她怎能與他恩愛一世?

  不可能。

  那是癡心妄想。

  她已經不奢望感情圓滿,至少,她會努力說服家人,別傷害他,她只能保護他,用著帶走秘密,離開他的方式。

  來到廚房,她舀米清洗,並將其浸泡些餘時間,她利用等待的過程,生火燒水,並切洗配料,廚娘想插手幫忙,她笑著婉拒,這一碗粥,不假他人之手。

  米粒泡開,微微膨脹,再倒入熱水中,米白如雪,在沸水內飛揚,她掌控火勢,不時攪拌,鍋內稠密飄香,她試了鹹淡,再撒入一些些清油,使粥更添亮澤,引人食欲。這是她為他熬的第一碗,也是最後一碗的粥,陪他吃完之後,她便會趁他出府時,跟著離開,讓「白綺繡」——這個為殺他而來的女人,自他生命中捎失。

  他一定會很生氣……但只要過了半年或是幾個月,他就會逐漸淡忘吧。

  粥裡緩緩加入新鮮草蝦、魚片及牡蠣,清甜的米粥香裡增添了三鮮的獨特風味。熱粥盛碗,加上翠若碧玉的細細蔥末,她正準備將它端挪到託盤上。

  「少夫人……」副管事跑得急喘,匆匆來到。

  「鄭管事,怎麼了?」

  「有貴客到。」

  「這麼早?」她困惑放下手中湯舀。府裡偶爾會有訪客出入,她不曾被告知,她不識得赫連瑤華的任何一位友人,招待他們從來就不是她的責任,就算赫連瑤華尚未睡醒,也會由經驗豐富的老管事代為按捺,副管事卻特地來享告她,當中的詭譎,連她都察覺不對。

  「他指名要見你。」

  指名?

  好個貴客呐。

  「是誰?」她於腰際兜裙上拭幹雙手。

  「……他在天香廳等你。」副管事沒答,只是支吾說道,一會兒又覺不妥,總得讓她做好準備,省得見了人還不知對方是誰,才湊到她耳邊:「是國舅爺……」

  「國舅爺?」

  完全處於意料之外的崇高貴客,教她著實吃驚。

  副管事藏不住話,忍不住多嘴:「應該是來替陸丞相討公道……」

  替陸丞相討公道?

  「那件事……不是過去很久了嗎?」

  她問過赫連瑤華關於他退婚的後續,畢竟陸丞相哪可能硬吞下這等羞辱?她擔心赫連瑤華會為此得罪陸丞相,赫連瑤華雖未明說,只給了她「放心吧,那是小事,我處理得來」的微笑答覆,再加上她沒聽到府裡人談論此事,便以為赫連瑤華確實壓下了陸丞相的怒焰,平息掉解除婚約所會引起的風暴。

  此時聽見副管事提及她幾乎忘卻的事兒,她才隱隱明白是赫連瑤華刻意瞞住了她。

  「一直都沒過去,少爺不許任何人在你面前提。最近鬧得才大,連國舅爺都出面了,這次少爺恐怕保不住你。」副管家擔憂不已。要是國舅爺出手,少爺哪能悖逆?國舅爺可是少爺的救命恩人呀!

  「我知道了。」白綺繡稍稍整理衣飾髮髻,再把熱粥先擱在灶邊保溫,獨自前去天香廳見國舅爺。

  「……我要不要去叫少爺到天香廳?」副管事一方面煩惱白綺繡在國舅爺面前會吃虧,另一方面又擔心國舅爺說得明白,他只要見白綺繡一人,萬一他自作主張去找赫連瑤華,惹怒了國舅爺,他不就吃不完兜著走?國舅爺可是府裡另一名主子呀……少爺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全是拜國舅爺所賜,國舅爺在赫連府裡來去自如,根本不需通報,門房一見國舅爺來,無不立刻敞開大門恭迎他入府,嘖,國舅爺開罪不得——

  天香廳,單獨建築于一方牡丹花園內,每當春季,被斑斕花海包圍,「魏紫」的緋豔,「姚黃」的燦金,「夜光白」的一身潔澤,「芙蓉點翠」的淡雅秀麗,花團錦簇,芬芳滿溢,美得猶如置身花之仙境。

  只可惜穀雨三月已過,此時並非花期,滿園只剩綠葉碧梗,帶來蕭瑟的寂寥,以及與「天香」之名全然不符的突兀。

  白綺繡才靠近天香廳,立刻有兩個男人迎上前來,他們並非赫連府中之人,但態度仍算恭敬,開門請她入內。

  廳裡,窗明几淨,擺設簡單卻相當雅致,國舅爺佇立窗邊,碎金一般的日光,透過樹梢灑落下來,染在他一身華裳上,與裳間縫綴的銀飾相互爭輝。

  他比她想像中年輕太多,國舅爺的那個「爺」字,將他喊老了。

  他看起來只比赫連瑤華虛長幾歲罷了,模樣溫和友善,雖然她知道,那不過是假像,國舅爺雙手不沾腥,因為再醜陋之事,全由旁人為他去辦,他自然能維持其雍容風雅。

  她打量他的同時,他亦在看她,眸子銳利無比,像只豹一樣,雖然唇角有笑,眼睛卻沒有。

  「我還以為,會看見一個狐媚豔麗的女人。」他開口,嗓音醇厚。「結果來了一個平平凡凡的良家婦女。」真出乎他的意料。滿頭奢華的首飾呢?金縷絲線縫製的高價美服呢?脖上手上該有的金銀珠寶呢?這女人,樸素得像個誤闖天香廳的小婢女,只缺手上端壺茶水什麼的。

  她福身,身後男人提醒她該要行跪禮,於是她盈盈曲膝,跪下。

  國舅爺沒喚她平身,擺明便是要為難她。他舉步,走向太師椅,落坐,好整以暇啜著茶,不急於說明來意。

  「請問國舅爺喚來綺繡,是為了……」

  「我叫赫連將你帶去給我瞧瞧,他不肯,我只能自己不辭辛勞地跑這一趟。」國舅爺給她一抹微笑,又道:「我想看看你是用哪樣手段,迷得赫連連我的話都不聽了。」他口氣慵懶悠閒,仿佛與她閒話家常而已。

  「請國舅爺不要為難瑤華……」她清楚他那番話語裡隱含的尖銳,及對赫連瑤華的不滿,她一心想替赫連瑤華求情。

  「現在是他為難我。好端端的,跟陸老頭扯破臉,陸老頭最好面子,哪可能丟得起孫女被退親的臉?他明明就深知利害關係,還是採用最糟糕的處置方式,我不記得我把他教成一個被愛沖昏頭的蠢人。他倒好,娶了妻,生活愜意美滿,以為陸老頭會開開心心成全他,順便送份大禮祝福你們夫妻倆百年好合?」他嗤聲,輕蔑反問。

  「我去勸他向陸丞——」

  國舅爺舉手,打斷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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