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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文判招來小鬼差,低聲吩咐,小鬼差一臉詫異,但文判回以堅定口吻,要他照辦,小鬼差不敢有異議,立馬去做。

  「從我踏進這兒以來,你家冥爺的咆哮聲,不知傳出多少回。」勾陳調侃他。

  聽,說聲聲到,吼來如雷,震天撼地——

  「文判呢?!還沒回來嗎?!——這麼多工作,丟著不做,跑哪兒去偷懶了?!」

  勾陳紅眸微彎,眼裡寫滿趣然,文判明擺著對於吼聲,不加理會。

  文判在他對面落坐,淡掃一眼。

  「狐神大人,心情不錯。」

  「嗯哼……是沒多糟。」

  勾陳掛著笑,絲毫不敢卸下,怕……被看出了強顏歡笑。

  「也是,畢竟『解脫』了,恭喜。」文判唇一掀。

  「嗯?」勾陳並不遲鈍,聽出弦外之音。

  才想問,小鬼差在此刻送上茶水。

  不是一小壺,而是……一缸,塞個孩童進去,都不成問題的巨大水缸。

  缸裡自是冥府特產,別處難尋的忘川水。

  「以前向你討水喝,多喝個兩杯,你就會囉哩囉唆,今天怎如此大方,隨我喝個痛快?」勾陳自動自發,舀取滿滿一碗。

  他現在很需要大灌幾碗,狠狠地,把某個念頭沖掉。

  某個……想把她找回來的蠢念頭。

  文判先是靜默,看他仰首,飲下半碗左右,才開口:

  「那是溫曦月所飲過,同等量的忘川水。「

  「咳、咳咳……」

  如願聽到嗆咳聲,文判直覺心曠神怡,笑弧深刻。

  「幾世累加下來,她所飲下的忘川水,約莫便是滿滿一大缸。」文判又恢復淡然,聲嗓平平,閒聊一般的口吻。

  勾陳有些狼狽,抹著唇角水漬,還在咳嗽,沒空插嘴。

  「下官未曾瀆職,放任她不飲忘川水,狐神大人也知,下官最困擾的,便是這類魂體,說不聽、教不會、任性,還得因她莫名的『特殊』,被冥爺質疑下官存有私心,狠狠訓斥了數回——」

  文判為自己斟水,啜著,神色淡笑,續言:

  「後來,還勞冥爺親自動手,扣緊她的口,力道幾乎要捏碎她的顎,強行灌水,確定她涓滴不漏飲下……呀,狐神大人不愛聽『那個人』之事,不壞你好心情,喝茶。」

  再替勾陳裝滿一碗,緩緩推過去。

  冥小子那傢伙,在地府待久了,心肝結成冰肝,絕對不懂憐惜。

  勾陳完全可以想像,她被強行灌水的情形……

  紅爪不由得收緊,陷入掌心。

  很想細問,問更多……關於她的事,但——

  在文判面前,他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嘴臉,此刻,反而拉不下臉開口……

  「狐神大人不介意下官一邊處理冥務吧?」文判問,手裡早先變出生死簿,預備開工。

  「……你隨意。」今日文判怎這般多禮?有點……發毛耶。

  「狐神大人也別客氣,一切自便,茶水不夠,儘管吩咐小鬼們去添,愛喝多少有多少。」

  說完,文判低頭,認真公務。

  「文判,你心情……很好?」

  好得太過頭了!

  好得讓人打寒顫!

  「故友作東,請我大啖人界美食,品香茗,暢談舊事,心情自然極好。」

  「原來你也有交情極好的故友?我還以為,你對待任何一人,皆是不熱絡的態度呢。」

  「可惜,以後再也無法相見了。」口吻太淡,聽不出有幾分惋惜。

  「哦?天底下有你文判無法相見之人?死亡,對冥府而言。不代表結束,反倒是『開始』呀。」

  誰都難逃一死,差異只在早與晚。

  死後,定要往冥府報到,哪會見不著?

  「就是有這種蠢人,耗盡魂力,為守住一絲希冀,直至魂體失去氣力,走向支離破碎一途——」

  「支離破碎?魂體也會如此?」俗稱的……魙?

  文判擱筆抬眸,淡淡蹙痕在眉心浮現。

  是憐憫,更是對那癡傻之人的無聲斥責。

  「不好好珍惜,一味使用,魂與魄終會耗竭,殞命後的魂,無法重歸冥府,若死去,便真是永永遠遠的消失了。」

  「那也是蠢人自己的選擇,起碼他是甘願的吧?」勾陳倒沒有同情,對於別人家的事,意興闌珊,問得很隨意,聽得更隨意。

  「對,她甘願,所以飲下忘川水,已呈現迷蒙狀態,意識漸揚之際,仍舊呢喃說著,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文判幽冷之聲,吟念著「不忘」時,有股淒寒之意,教勾陳雙臂微冷,浮上幾顆疙瘩。

  不忘,不想忘,不要忘,不忘……

  「無人知曉她是如何不忘,只知入世後的她,確實什麼也沒忘,凡胎出娘體,嬰孩哇哇啼哭,尚不懂世事,她卻不同,她,還是上一世的她。」

  文判淡淡覷向他,嗓音兀自清冷:「娃兒的第一聲,全是哭,她的第一聲,是『勾陳』。」

  立即地,勾陳知道文判口中的「蠢人」是誰。

  不,在更早之前,文判口吐「不忘」,他隱隱約約便想到曦月……

  「如此異常的嬰娃,你以為她爹娘會多開心,喜獲神童?天降仙胎?」一聲冷笑之後,文判續道:「出世的隔日,她便被當成了妖物,送往佛寺,原本……她那世的爹,打算溺死她。」

  對她的前世,勾陳並非毫無興致去聽,只是有一件事加倍緊要,像鎖在咽喉的縛,逼得勾陳出聲打斷他。

  「慢著!你剛說……耗盡氣力的魂、支離破碎的魂、若死去,便永永遠遠消失的魂……是她?!」

  方才,聽著「別人家的事」的心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是揪緊了心。

  文判點頭,力道雖輕,但毫無遲疑。

  「自始至終,我與你所談的,都是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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