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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取了瓶,倒些調粉,見他沒說話,代表她沒取錯,她松了口氣,繼續看他渲染。

  辨不了色,至少她能看懂,紙上的光影明亮,倒是真實,落在畫中九龍子的臉龐,將那一抹稚嬌的笑,拿捏得極好。

  他繪了身處海景中的九龍子,繪那頭飄逸揚舞的發,繪他衣袂瀟灑,當然,更繪他手上最愛吃的果子……

  「再替我取赭紅來,好嗎?」霸下淡淡說道。

  赭紅……幸好霸下擺放調瓶的習慣,相常有序,她小心些取,也不至於露餡。

  赭紅向來都是擺頭一瓶。

  「喏。」她給了他,他緩緩揚睫,覷了她一眼。

  無雙以為自己出錯了,握瓶的手一頓,險些弄掉了小瓶,他隨即接近,揚起笑,道了聲謝。

  她看他倒了調料,攪各,蘸筆,再揮灑於紙間,才松了口氣。

  「這裡,添些卵黃色,你瞧,是否可好了?」

  「……好呀。」他問啥,她都應好。

  筆尖輕沾了「卵黃」的調碟,在黑髮邊緣嵌出了光輝。

  「海景中的藻葉,用這豆綠色,好嗎?」

  「好呀。」明明比她還擅於繪物,幹嘛每用一色,都要先問過她?……是之前眼疾太久,不信自己的能力嗎?

  接下來,他沒再問,逕自畫著,她默默細看,約莫半個時辰後,整幅的繪像,算是完工了。

  「你瞧,還有哪處要修?」他擱筆,將她牽到中央,得以仔細端詳。

  「我瞧都很好。」雖然灰灰的,但添了色彩,應該不錯。

  「是嗎?」這兩字,霸下輕輕吐出,笑眼一合,再瞠開,眸光轉為凜洌,綠芒如霜,直勾勾地鎖著她:「你的眼,怎麼了?」

  無雙嚇一跳,沒料到他這般問,又直白,又犀利,不給機會婉轉。

  「沒有怎麼啦……好得很。」她試圖別太心虛,一派無事的模樣,眼神卻瞟往別外,不敢看他。

  他扳回她的臉,逼她直視他,他又問了一回,「你的眼,怎麼了?!」

  「我都說沒什麼了——」

  「我的調料匣今早被打翻了,小廝匆匆收拾,我沒來得及整理。」霸下口吻雖淡,卻道出一件事實。

  無雙渾身一震,愕然望向他。

  也就是說……她遞給他的調瓶,完全是錯的——

  那張九龍子的繪像——於她眼中是灰,而在紙間,是亂七八糟的色調,發綠,臉黃,周身的海水,塗了一大片紅……

  他故意不點破,順勢畫壞了繪像,她卻渾然未覺,還呆呆回他:我瞧都很好。

  不打自招!

  她唇線抿緊,細細地,只剩一道縫,不說就不說。

  「我的眼好了,你的眼卻壞了,這兩者絕對脫不了關係,你做了什麼?!」

  「向、向仙佛祈禱呀……」她嘴硬,不想說太多。

  霸下不是笨蛋,豈會被糊弄。

  「你知道我眼睛的病因?魟醫查了數年,都查不出眉目。」她若不是知情,又怎會默不作聲,更企圖隱瞞他?早該與他商議。

  「……」她能說嗎?說他的眼會壞,是她的緣故?說她……就是端茶給他的混蛋?

  她不敢想他會有什麼反應,只能咬緊唇,繼續當顆自閉的蚌,能拖多久,便是多久。

  「你並沒有喂我吃下任何藥物,卻能在短時間內,將困擾了我許久的麻煩,輕易除去,然而,它沒有真正根除,只是……轉移了,童謠,不,那不是童謠,倒像術語……言靈嗎?」但言靈對他,該是效用不大,他又不是四龍子。

  他幾乎猜中了八成!無雙臉色凝滯。

  「你不說,我便繼續猜了——」他由她的神情判斷,真相,相去不遠。

  「不用猜了!」

  她倏地低嚷,知道他再猜下去,最終總會抓到頭緒,自行挖出始末,怎能瞞住?!不過是垂死掙扎!

  乾脆自己認了,怕仍是怕,卻更怕,一個又一個的謊,圓滿不了,她早就暗暗發誓,不再欺騙他的——

  與其一塊一塊剝下痂痕,不如痛快撕下,是濺血,是癒合,一翻兩瞪眼!

  「你的眼,是在圖江城弄壞的!是個小丫頭給你的茶,那杯茶,本該由她,或她娘親來喝!她以為那只是加了瀉藥的茶……」

  無雙緊閉雙眼,不去瞧他聽見時,露出怎生嫌惡,或震驚……

  「她不想腹痛,也不要她娘親痛,所以想騙那些欺負她、傷害她娘親的人喝!可是她騙不了誰,在圖江城裡,誰都不信誰!她原本準備咬牙灌下,腹痛就腹痛吧,但——」

  她拳兒緊握,十指陷入掌心,重重喘了幾口,順了氣,但順不了胸臆間的躁動,還有,疼痛。

  「但你出現在那裡,看起來就是個爛好人!在我們圖江,爛好人誰都可以欺負,沒有人會客氣,越好的人,越是被踐踏得徹底……」

  言盡於此,霸下已經明白,無雙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

  那日,他遇見的丫頭,是她。

  「我不知道那杯茶……裡頭竟是一隻蟲翳,我真的以為是不乾淨的茶水……」無雙已忘了再用「她」來偽飾,繼續說著,眸始終緊合,神情無比痛苦。

  他沒開口,由著她講,不催促,也沒怒斥她。

  周遭好靜,只有她的聲音,微弱地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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