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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小水湅開始心生排斥,也開始試著選擇去拒抗包裹著「愛」字糖衣的所有無理要求。

  他當然知道自己肩負著水家莊未來莊主的重責,他亦沒逃避的念頭,但他不願自己像個被刀架在脖上的可憐人,每一口喘息都在鋒利的刀身邊緣驚險度過。

  水湅的反抗,讓他的爹娘在驚慌之餘更是怒炎滿滿,一場風暴終於在雙方忍無可忍的數月後展開。

  那個深夜,水家莊不得安寧。

  震天的怒斥聲數落著水湅的不成材及不識好歹,水家莊主的怒焰焚燒得水家奴僕紛紛走避,只剩幾名老忠僕在這場紛爭中擔任和事老。

  水湅的性子倔,水家莊主的性子可沒比他柔軟到哪去。

  一來一往的爭吵,自是不會有太好聽的字眼出現,兩人誰也不讓誰。

  氣得滿臉通紅的水家莊主撂下狠話,要讓水湅一輩子牢牢記住屬於他自己的責任及水家莊的精神——

  一塊燒得火紅的水家徽記——四靈青龍,就這麼硬生生燙上被幾名家僕架住的水湅右頰,讓水家莊的印記永永遠遠與水湅融為膚血之親,也烙下了他這輩子生是水家人、死是水家鬼的永恆之印。

  皮開肉裂的劇痛及火辣辣的炙熱,讓水湅使勁掙脫家僕的鉗制,躍進寬廣的蓄龍湖裡,想藉由滿池湖水來減輕頰畔的烙痛。

  他的身軀被湖泊所吞噬,不斷下沉、永無止盡般的下沉……

  湖面之下,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闇黑陰暗,興許是肺葉吸不進任何新鮮氣息、興許是臉上難忍的火燙痛楚,讓水湅的意識漸漸模糊迷離,否則,他怎可能在湖底深處看到一雙炯然眼眸?

  是死前的幻覺嗎?

  那雙眼眸帶著戲謔地眨了眨,而後又緩緩合上,同時,水湅的所有知覺也由身軀一點一滴被莫名抽離,他只隱約記得——那雙幾乎要比他的腦袋還大的眼瞳,像是無心墜入湖中的星辰,閃耀著淨潔無比的光芒……

  好美。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雙臂,想捧握住那璀璨星光,奈何身子仍不住地沉淪,他想,他就會這麼葬身湖底,與這未知的生物一同作伴吧……

  但,他沒有如願。

  否則現在的水湅不會像這般閒情逸致地曲膝坐在湖畔離欄上,與雲間露出嬌嫩粉顏的月娘共享一湖瀲灩美景。他若如願,怕是早就成了水裡冤魂,連骨頭都能拿來打鼓咧。

  那時的他,自是被心急的水家奴僕給打撈上岸,讓蓄龍湖裡少了條索命水鬼。

  憶起那場改變他命運的投湖,水湅添了抹笑意,一抹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笑。

  「今夜的月,好美。可我賞月的心情,好差。」

  重點是心情如此之差,他竟還能開懷地笑,他這等虛假的表面功夫幾乎到達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那夜,也是這樣的月圓……只不過從湖底看上來的月很模糊,被一波波的湖水給攪得朦朧。」他望著反射在湖心的澄黃月兒,「但現在,人事全非。」

  千翡從舉箸吃飯、穿衣這些基本動作開始學起,像個牙牙學語的奶娃般。

  看似容易的動箸挾菜,卻讓她挫折滿滿,每回都像個耍脾氣的孩子,捺不住性子地丟箸,改以十指對抗惱人的菜肴。

  整個桌前全散落著油膩膩的湯汁殘肴,連同她的雙手及一身乾淨的衣裳也無法倖免。

  淨淨總是耐心溫柔地安撫她,一逼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導、示範,也包容著她因不安時而哇哇大哭、時而擔心受怕的兩極反應。

  由於千翡以往在水家莊裡所樹立的敵人遠多過於朋友,即使她變成今天的模樣,仍換不來那些對她積怨許久的水家莊人的同情及憐憫,所以她的生活起居全仰賴淨淨的幫忙。

  只可惜淨淨不會開口說話,無法教千翡重拾以往的牙尖嘴利,甚至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都屬困難。在淨淨的無聲請求之下,無法拒絕她的秦隨雁只得每天百忙之中再撥出一小段時間來授課教導千翡開口說話。

  舞月閣裡成了水家莊最寧靜之地,以前三天兩頭便會聽到的女人嬌斥聲及瓷器碗盤落地破碎的清脆聲已全成了過往,現在這裡只住著一個啞兒及癡兒,偶爾數聲淺淺笑吟及斷斷續續的殘缺字眼成為其間唯一的點綴。

  千翡學習事物學得很慢,總是要淨淨教上十回以上,她才能慢慢吸收,學了又忘,忘了又學,反覆著相似的過程,淨淨卻從沒有任何不耐煩,才不似秦隨雁那惡劣夫子,教到火冒三丈,摔書走人,留下一臉無辜又不明事情始末的單純癡娃。

  每日早晨,淨淨都得到主屋去灑掃環境,完成她份內工作,要等到午膳過後才能抽空回來舞月閣陪她,而秦隨雁是大忙人,一整天見不著人影也屬正常,她在這段孤單獨處的時間裡便只能望著湖面發愣發傻。

  拜秦隨雁所賜,她空白了好一陣子的腦袋瓜裡開始填入了好多新奇的字,她知道那個不會說話卻對她極好的小姑娘叫「淨淨」——這也是她頭一個學會的文字組合,那個老是滿嘴一長串火爆句子,分不清是罵她抑或罵老天爺的男人叫「秦隨雁」,用來挾菜的長長竹子叫「箸」,肚子好空好空叫做「餓」,嘴巴好幹好幹叫做「渴」,穿在她身上的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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