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決明 > 紅棗 | 上頁 下頁


  她沒有掉下半滴眼淚。

  不像平安姊姊,一邊煮面,一邊悄聲哭了,端面出來時,雙眼紅通通的,也不若林大嬸,昨天進屋前,還在綠徑間抽噎哭泣,斷斷續續,傳入紅棗耳內。

  她哭不出來,即便知道自己所要面臨的命運,眼淚,仍是乾涸。

  或許,尚未到恐懼之際吧?

  當她坐上花轎,投入冰冷的流川,那時,她會怕得哭出來也說不定。

  笑著自己的多心,明知自己根本就……

  她輕搖著頭,不再胡思亂想,靜靜地吃著碗中美食。

  那些滋味,卻怎麼也記不牢了……

  「真會跑的傢伙……」

  龍四,不,是蒲牢,佇立川水沖刷的河中大岩上,背脊直挺,任由激湧河水濺溫衣褲。

  雙手梳豎一頭散發,是惱怒時的本能動作。

  「什麼沇川河老爺,不就是條河蛟嗎?!膽敢冒充白龍,在外頭招搖撞騙,學人類娶起老婆來。」他吟聲。

  蒲牢托著後頸,脖子扭扭,腦袋甩甩,追丟河蛟的窩囊氣,全發洩在上頭。

  「本想打得它沒命去娶妻,這麼一來,那顆小紅棗就是我的了,結果錯估它的逃跑速度,沒能逮到它……」嘖,太小看河蛟,不當它是一回事,粗心惹禍。

  只要河老爺放棄娶我,我就是你的。為了這一句,他可是拼了。只要河老爺放棄娶我,我就是你的。她娓娓道出,她的聲音,她的神情,還有她瞅著他瞧的眸光,他記憶深刻。他以為,她那時準備哭了呢。但沒有,她的眼睛水汪汪,並不是淚水,純粹是烏亮的反燦。

  幸好她沒哭,他最討厭,也最不擅長應付的,就是滴答掉淚的弱小生物,雌雄皆然。什麼未語淚先流、什麼梨禮帶雨、什麼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咽……只會用眼淚來嚇人的傢伙,他很不齒,他沒有耐心去哄誰別哭。無論公的母的,有自保能力者,他才看得起。

  「……那種小東西,一碰就會碎,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對待……」想起名叫紅棗的女娃,他不禁喃喃自語。那麼弱、那麼軟綿,手腕、頸子和柳腰纖細無比,連打人的力道,也教他嗤之以鼻的無力。

  這種小動物最最可怕,怕捏碎她、怕吼壞她、怕她不堪一擊。

  「女人,還是像長鯨一族,皮粗肉厚,強壯威武點的好。」他自己邊說邊點頭,一副體驗深刻的嘴臉。長鯨族的雌鯨,個個強悍健壯,別說是河蛟,龍子都不放進眼裡。

  雌人類怎會完全不一樣?嬌小可愛,白玉娃娃一般,精雕紅琢,也易碎脆弱,對於他這種粗手粗腳的魯性子,只能敬謝不敏,能保持距離,最好。省得一揮手、一轉身、一個噴嚏,就把人給弄壞了。好吧,要保持距離,他知道,這樣的距離,足夠了吧?

  沒逮到河蛟的蒲牢,回到那間小茅屋,站得有些遠,透過茅屋窗口,勉強看見她的身影。

  圍著她的鎮民,好不容易全離開了,只剩幾名男工留守屋外路徑口,不著痕跡地看顧她,避免節外生枝,在最後關頭讓她逃掉。

  她坐在窗邊籐椅上,貌似倦懶,一動也不動。若不是呼吸淺淺,若不是長睫眨眨,他會以為她被誰下了定身術,才能維持同一動作,那麼僵、那麼久。

  夜深人靜,無人干擾,偷哭的大好時機。算算日子,四日飛快而逝,明天,她即將被迫架上花轎,為此掉個幾滴淚水,他可以體諒,不會太瞧不起她。

  等呀等,她臉龐間,唯一有所動靜,是涼涼的風,拂過軟鬢烏絲時,帶起的優美弧線,一絲一絡,在頰畔飛揚舞動。

  她非但沒哭,兩側唇角還輕輕勾揚著。

  「咦?不哭嗎?真意外……」蒲牢摩掌下,一臉驚奇。

  不是真想看她哭得死去活來,只是疑惑大過一切,對明兒個將投河獻祭的女娃兒來說,她實在……太冷靜了。

  冷靜到一夜不睡,獨坐窗邊,迎接第一道晨曦,任那橘暖的光芒,照耀白哲臉蛋,鑲上淡煌的金。

  那幾名前來幫她梳妝打分的大嬸大姊,全在屋外狠狠哭過後,重新穩定情緒,深深吐納幾回,才敢踏進屋,替她更衣梳發,她還輕輕微笑,對眾人道早。

  梳發盤髻,抹上澤液,答上珠花,青絲打理得一絲不亂。

  銀白鳳冠,很精巧的款式,擺脫全頂式、幾乎要壓斷頸子的沉重累贅,改為答進髻間加以固定,既不失貴氣,又顯得靈俏。

  銀鳳展翅欲飛,片片薄銀,輕若鴻羽,翼下綴滿細長垂飾,掩蓋面容。

  薄施水粉的芙顏,白嫩無瑕,點上胭紅的唇,鮮豔欲滴,彎彎黛眉,描繪出遠山朦朧之美,換上層層嫁衣的她,一身赤豔金碧,既嬌又妍,添贅的首飾,增加出雍容貴氣。

  蒲牢看傻了。

  初見時,在樹蔭底下,一身芽兒嫩綠,宛若棗葉間的小青花,並不妖燒,似乎有意藏起清妍,不教人窺探。

  而現在的她,是盛產的牡丹,紅澤豔麗,絕世無雙。

  素著顏的她,清秀。

  精心妝扮的她,清豔。

  兩面皆美,各有風華。

  窗扉裡,除她之外,雙手託盤的平安大姊,加入他的視線圍。

  「多少吃一點吧。」

  平安大姊從方才開始,就不斷勸紅棗進食,被紅棗以「梳化不便」加以婉拒,現在妝已妥、衣已換,空著腹總是不好。

  與尋常清粥小菜的早膳不同,託盤送來數小碟的菜十分豐盛,有好些費功的大菜,酉昔溜魚、八寶鴨、干貝燉肚……全盛了一份,切成一口大小,方便食用。

  「迎親的繁瑣折騰,不吃飯點會很難熬的……」況且,最後一餐,不能做只餓死鬼——平安大姊不忍直言,只能婉轉。

  「早膳吃這麼好,真不習慣。」紅棗淺淺一笑,握起竹筷,夾塊魚肉入口,外酥內嫩,醬汁酸甜,好鮮,好香。

  平安大姊為她添飯,滿滿一碗,都尖凸出來了。她並不太餓,也吃不慣早膳油膩,仍沒拒絕眾人好意,努力將碗中米飯菜肴吃進肚裡。

  「平安姊姊,我想喝一杯酒,暖暖身子,可以嗎?」好不容易吃下平時幾倍分量的紅棗,在任人宰割的天數內,唯——次,也是最後一次,提出了她「想要」的心願。

  「喝酒?……好,我替你斟。」這要求不過分,平安大姊點頭答應,倒了杯藥酒過來。

  浸泡過藥材的汁液,香氣很足,飄滿小屋。

  紅棗飲完一杯,又討一杯。

  辣酒下肚,熱了喉頭及胃部,身軀逐漸暖燙,遞來的第三杯,她搖頭不要,一旁的大嬸為她補妥鮮紅唇脂。

  花轎等在屋外,鎮長進門,雖然換上喜藍色長袍,臉色卻微微泛白,看不見大辦婚宴的歡喜,他歎口氣。

  「時辰差不多了,一切都就緒了嗎?」

  「好了。」額首回答的人,是紅棗。

  她主動起身,兩名大姊一時忘了要攙扶她,直至她走到門,她們連忙伸來手,一左一右,托穩渾身衣繁珠熬的她,送進花轎。

  轎簾放下的同一瞬間,震天鑼鼓聲熱鬧響起,掩蓋掉許多的輕淺婉惜,那由鎮民口中呢喃而出的道歉,全不敵喧囂奏樂,未能傳入她的耳裡。

  紅棗的眼前,彌漫著一片的紅。

  隨轎身搖晃的頭飾,不住地在面前跳動,搖得她頭昏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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