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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眾目睽睽下,找不到出手的時機,況且有西海龍王坐鎮,要嘛,不顧一切沖出去,陪她一塊找死;要嘛,安安分分,站在圍觀群眾身後,尋找救她的機會。

  前一個太衝動,非但救不了人,也斷送接下來的任何一絲生機。

  後一個太消極,勢必得眼睜睜看她嘗過一輪苦頭,被押回囚禁處,才有可能盼到動手時機。

  雲楨的死,要說他多有感傷是騙人的,兒時一塊泡天池,各自長大,堂兄弟感情,真說深切到肝膽相照,也沒這種交情,弱肉強食的海底世界,誰誰誰被吃、誰誰誰吃誰,稀罕嗎?

  他四叔被饕餮整只吞下,不吐骨頭,怎不見二伯父召集眾兄弟去替四叔報血海深仇,把饕餮也捉來用雷金錘打打?

  他們九條龍子,彼此兄弟愛少得可憐,別提還扯到「堂」字輩去。

  當然,他也不會愚蠢地誇獎延維好棒,言靈練得不錯,連龍子都能解決。他會罵她,他會教她,他會叮囑她,使用言靈前,多在腦子裡轉個幾圈才出來……

  殺了她,雲楨也不會活過來,況且,她那一句言靈,真具有強大殺傷力嗎?既無明確道出死法,更沒有咒殺雲楨的意圖,雲楨是龍子,即便不是龍子中數一數二的強者,面對區區言靈,他擋不過?

  疑點未能厘清,就定她死罪,萬一錯殺呢?!

  也許,私欲蒙蔽了他的眼、他的心,教他是非不清,他現在亦不想顧及其他,全心全意只有救人。

  所以他站在這裡,目睹容納全城城民的大廣場內,人聲鼎沸。

  他充滿私心,在一大群吆喝著「給她死!給她死!」的城民中,僅剩他一個,默默在心裡,近乎祈求,反復說道:

  「別死,千萬別死……」

  刺耳的長哨聲,嗶嗶作響,水炮連接施放,熱鬧催促著接下來進行的一切。

  「窺遠鏡白買了……裡頭的水幕那麼大,連兇手睫毛有幾根都照得一清二楚嘛。」前方幾位氐人,低聲埋怨。

  沒錯,場邊幾乎半天高的水幕,會將場內發生的一舉一動,放大,呈現在所有人眼前,窺遠鏡怎及水幕來得清晰震撼?

  她是被抬進來的。

  兩隻健壯魁梧的巨螯蟹人,把她當成麻布袋扛在肩上,踏進場內——巨大的水幕,正如此詳實映照。

  她雙手軟軟垂下,猶如風中細瘦青柳,隨著蟹人疾走而無力晃動,她並沒有昏厥過去,圓豔美眸,張得大又亮,神智清醒無比,正仰望海空,鮮少眨動。

  濃赤色毒疹,密密麻麻,滿布她臉上,已很難看清她原本膚色,然而她神情一點也不痛苦,對於身處此地,有些茫然迷惑。

  她被放上廣場中央的石台,束縛住手腳,以防她逃跑。

  逃跑?!

  她連動都不動了,綁著她在何意義?!

  狻猊逼自己冷靜呼吸,不許衝動現身,因為,西海龍王伴隨一道金燦光芒,出現在至高座椅上坐定,身旁則是西海龍後,雲楨的娘親。

  廣場所有聲音,歇止了下來,沒有長哨、沒有水炮,也沒有義憤填膺的吆喝,眾人屏息以待,要看兇手接受處罰。

  場內最清晰的,僅剩龍後低聲啜泣,為亡兒落淚的哀慘嗚咽。

  西海龍王未加多言,不屑再贅述延維惡行,袍袖揮揚,直接行刑。

  場邊兩名男人走向石台。

  一是鱆醫,八隻手裡,提著大籃小匣,傷藥丹丸全副準備妥當;另一位則是行刑的鱟人,甲腳堅硬,自身擁有的背甲足以護體,手裡金亮精巧的錘子,不過兩指長度,比尋常匕首更短,但相當沉,鱟人必須雙手捧持,才能勉強舉起。

  水幕裡,她仍是那副放空卻清醒的模樣,雙眉鬆懈,眉心沒有任何痛楚堆蹙,就像是一個嬌懶丫頭,賴在床上,死不肯從溫暖被窩爬起來那樣的神情。

  雷金錘高高舉起,重重落下,鱟人用盡了全力。

  「喝!」

  那麼小的錘,那麼輕的錘,總是在雷神手中引電招雷,威力強大無比,劈樹樹倒、劈屋屋垮。

  鱟人非天人,發揮不出雷金錘所有神效,西海龍王要的,亦非雷金錘一記劈斃延維。

  他要她痛死卻死不成,那顆心,被雷電纏擰絞麻,只消雷金錘一成……甚至是不到一成的效力,便很足夠了。

  但,遭雷金錘擊向胸口的延維,一臉困惑,模樣似極了正在發問「什麼東西飄到我胸前?樹葉嗎?」,她挪動視線,望向抵在胸口的閃亮玩意兒。

  雷金錘失效?

  圍觀眾人開始交頭接耳,水幕沒映出兇手痛苦哀號的容貌,誰都無法接受。

  鱟人與鱆醫面面相覷,對此刻情景感到無措,只能轉向西海龍王。

  只見龍王拈胡沉默,遲遲沒下達第二道指令,他們也僅能靜待,靜待是否該要執行第二記的補敲工作。

  延維眨巴著雙眸,身軀正輕飄飄似的,什麼毒發之痛、刀捅的傷、禁咒蛇的牙洞、鞭子的抽打……距離她好遙遠,完全感覺不到,身體不像是屬於她所有,意識與它是分離的。

  她知道身上處處有傷,偏偏一點也不疼。

  一點也不疼……

  一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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