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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那是當然,各人造業各人擔,不偏袒,我們絕不偏袒。」龍主代子回話,一再保證。

  「何時要派賢侄們去找?」西海龍王做事向來明快,不拖泥帶水。

  「馬上!馬上!」

  龍主正欲下令聚齊兒子們,狻猊閒適坐定的身子,緩緩站起,淡道:

  「我去。」

  言畢,他周身繞霧,轟地散去後,人影一同消失,再出現時,人已在龍骸城外數裡之處,騰遊飛去。

  海潮波浪,撫得他衣袂翩然翻飛,髮辮在身後恣意晃曳,他對於該往何處尋人,沒有半絲遲疑,好似心中早有定數,對她的去向,了如指掌。

  與其由兄弟找到她,不如他帶她,才不至於某人意圖抵抗時,被那群不懂下手輕重的男人給撞了、傷了、砍了。

  她這半年來,安安分分睡在貝蚌大床裡,雲楨之死,應於她無關。

  他不如順應情勢,將她領至西海龍王面前澄清,只怕小事化大,害她被扣上一條「既沒做,何須怕出面?避著不出來,定是心裡有鬼」的冤枉罪名。

  狻猊臉上忽而浮笑,燦似朝陽。

  已許久……沒看到她了。她還是蜷臥在貝蚌大床裡——他的貝蚌大床——一頭長髮,漆似夜、細若絲,那般隨性豪邁地鋪了滿床,褪去束縛的衣衫,只套一件及膝的絲薄長衫,在海水浸濡下,幾乎完全沒有遮蔽功能,近乎赤裸的身子或側躺、或趴臥,一床被子被踢到腳邊去,纖細勻淨的兩條長腿襯在貝殼軟褥上,比貝蚌蘊養的珍珠,更顯粉亮精緻?

  抑或是睡得嘴兒微張,正傻乎乎地笑,整個人纏卷被子間,仿佛夢中極美極快活?

  這半年裡,他去見過她兩次,在情侶退散樓裡。

  兩次打開蚌床所見,便是那番景象。

  一個不受何人何事干擾的睡美人,用言靈將自己圈在夢的世界裡,毋須吃喝,身體進入冬眠般,靜止活動。她的好夢正酣甜,任誰也不忍出聲喚醒她,破壞如此美景。

  他以為,經過時間洗禮,所謂的思念,會變得渺小、變得可笑。

  世上沒有什麼能敵得過光陰躪踏,青春、美貌、體力、雄心壯志……何況是區區的無形思念?

  久了,沒見了,不連絡了,曾有的熟稔和熱度,飛快消失,不可自拔的渴望相見,應該變得又淺又薄,隨時都能按捺下去。

  可惜,他沒能按捺住,才有了第一次的踏進情侶退散樓。

  看見她睡在大蚌床上,神情安寧滿足,沒有任何委屈,心裡莫名……滾燙起來,像壺炭上烹煮的茶,從最開始,半點沫泡不生的微溫,到後來,越發炙熱,沫泡生得極快、冒得極多,一整個翻騰躁亂,再也平靜不了。

  他什麼也沒做,靜靜地,坐在蚌床一角,單單看著她毫無防備的睡顏。

  見了一面,名為「思念」的渴望,不消反漲,比先前刻意不理不睬、不想不思,還要來得更難抑制。

  於是,數月後,他第二次進到情侶退散樓,看她。

  本來做好的打算,想將她推得遠遠的,放在不輕易看見的地方,削減對她的某些情愫,不許它們滋長蔓延,怎知卻一再被他自己打破。

  原來,能推得開的,是根本不曾真正在意,不懸掛於心上的東西。

  真的可以淡忘、可以忽視、可以無謂之人,豈有資格冠上「最愛」之名?

  第三度來到情侶退散樓,海花仍豔紅,海草仍碧茵,長廊依舊彎折,高梯的階數,依然是沒增沒減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樓內的大蚌床,同樣密合。

  狻猊右手觸摸貝蚌邊緣,扇形大殼緩緩一動,慢慢張開來,露出伏臥中央,珍珠般的粉嫩女子。

  一樣酣睡,一樣寧靜,一樣笑靨如花,一樣蝶翼般的長睫閉合,一樣粉唇微啟,一樣踢開了被子,一樣長腿撩人,一樣睡相可愛。

  如同歡愛共枕的那日早晨,他張開雙眼所看見的睡顏,那般的甜,那般的好看,總能讓他的手指忍不住滑上小巧臉蛋,去碰觸那份嫩軟。

  「真能睡,都大半年了,還不饜足?你是準備讓自己睡多久呢?」

  狻猊在床畔落坐,撫摸她的發、她的臉,這樣扔是吵不醒她,她連動動黑睫都沒有,他笑嗓輕輕,似自言自語:

  「在夢裡稱王稱後,沒人奈你何,很是恣意痛快吧?完全不知曉這半年裡,你把人給折騰成什麼模樣,你真是勾陳口中自得其樂的瘋丫頭。」

  髮絲繞進指節間,他把玩著,知道她任憑又撓又癢又拍臉也叫喚不醒,只有一種方式,能結束她的沉眠。

  「醒來。」言靈。

  延維眉心先是淺淺一攏,濃長的羽睫輕輕顫著,粉唇由張轉抿,被人擾醒的怒顏,正逐步醞釀。

  他技高一籌的言靈術力,她毫無抵抗之法,雙眸仿佛硬生生遭人以兩指撐開,「登」地睜得渾...圓晶亮,瞳仁間,清晰映照出狻猊莞爾笑臉的同時,粉拳快如疾電揮來,朝狻猊俊顏上,扎扎實實轟擊。

  狻猊未料她有此舉動,避得雖快,仍是挨下她一拳,她力道十足,不過比起龍子兄弟們的剛烈硬拳來說,還是軟綿許多。

  「好大的起床氣。」狻猊撫著自己擦傷的唇角,也撫去那小小瘀紅。

  這只壞脾氣的貓兒,氣焰仍高漲,亮出爪子,改揍為耙,染上粉櫻色澤的指甲,熱辣辣地,朝他劃來五道爪痕。

  這次狻猊已有準備,煙管隔開粉爪攻勢,以柔克剛,管身旋畫美麗圓弧,帶領她的纖腕隨其旋轉了半圈,扣握煙管的食指,略施薄力,輕易把逞兇爪子按在床褥間,釘住無法妄動,另一隻緊接而來的五指兇器,也淪陷他的掌心內。

  「臭狻猊!混賬狻猊!你不要給我太過分!我這次不與你拼個死活決不罷休!你別看扁我!我非要你跪下來舔我腳趾,求我原諒你!」她掙扎扭動,猶似白玉小蟲子,雙腳使勁踢蹬,想將壓制于上方的他,狠狠踢開。

  無論她如何攻擊,他都有法子避開,本來蓋在膝上的薄絲長衫,因幾番掙動,翻卷到腿根,養眼美景大量暴露而不自知,粉薄的小巧褻褲上,黹繡的兩朵花兒,被他瞧光了。

  「我現在就很樂意舔你腳趾,只是不下跪。」狻猊目光濃烈,盈滿笑意。

  她說得真引人遐想……踢累的腳掌,現正踩在他胸前,等待休息夠了,要展開下一輪猛攻,可愛的腳趾,像無暇白玉雕制出來的小東西,精緻漂亮,他不介意低頭品嘗它們。

  「你真卑鄙!每次都使這招!滿嘴沾了糖蜜,說些拐人的話,等一下馬上又轉身去找林櫻花!不管我怎麼阻止、怎麼呐喊,你理都不理——明明……明明到剛剛為止還那麼好,還抱著我甜言蜜語!我阿娘說的對,男人一嘴鬼話!我最討厭這樣的你!快消失!我只要夢前半段就好,後半段的你我才不要!滾——」雙手被箝,否則她定是手腳並用,揮趕飛蠅般地驅逐他。

  「前半段後半段?」狻猊問完,突地了然,輕哧一笑:「你在做夢?」

  他領悟了,她卻顯得迷惘。

  「做夢?我本來就在做夢呀!不然咧?!我用言靈做出我喜歡的夢境,在這裡,樣樣該順我心意、聽我喝令,我高興夢裡要花開就開、要草枯就枯,要你滾就滾!」

  她的夢,全是她瞧了會開心的人事物,裡頭有她漂亮的阿娘,牽著她小手的慈祥阿娘,輕摸她腦袋瓜誇她好乖的阿娘,以及她施展言靈時威風神氣的英姿,一對對在她戲弄下分飛互怨的愛侶,還有……

  狻猊。

  以前夢中,從來不曾擺進去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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