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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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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街景及人聲如遇蒸融熱氣,籠罩在白茫蒙霧間,一瞬,煙霧被攪和得紛亂,像有誰在煙裡探進了手,不斷旋繞,變成彩煙的屋舍及人群,因此擾弄而混溶在一塊,負屭眼前,看不見完整的景致及她,恢復成一片蒼茫煙境,直到右前方傳來零零落落的斥責聲,煙霧才漸漸攏聚成形,變換為另一處環境。 煙霧變成朱紅柱子、雕花門扇、嵌玉扶手椅、數幅水墨字畫……勾勒出一座華美廳堂的輪廓,最未了的三道輕煙,幻化人形。 「不過是一件小事,你也辦不好,真不明白娘將你這種來路不明的傢伙撿回來做什麼?!」又是一個無臉黑色煙影,僅能從衣飾看出,是個女性,手中濕漉漉油紙包狠狠擲向跪地的魚姬,油紙包打中魚姬的肩,啪地散了開來,掉滿一地濕糊糊的雪花糕。 魚姬的臉龐和身影都相當清晰,與其他兩人的濛濛模糊迥異。 「小姐您別生氣,教訓丫鬟的事,交給我來,您先坐下來喝杯茶,氣壞身子可划不來……」另一道煙影鞠躬哈腰,扶著氣焰高張的主子落坐嵌玉扶手椅上,又是遞茶又是送糕點。但當她轉向魚姬時,那奉承討好的口吻已不復見,插腰挺胸,破口大駡:「我說你這個小白癡,夫人小姐是看你可憐無依,才收留你服侍主子,你不勤快認真點做事,報答夫人小姐大恩大德,還老是惹出麻煩來讓人生氣!」她食指直挺挺戳向魚姬額頭,每說一句,指頭就故意施加力道,把魚姬光潔似玉的額心戳得通紅。 魚姬默默跪著,不回嘴,沒有反抗。 「你這不叫不食人間煙火,你這叫搞不清楚狀況!要你生火燒水你不會,要你穿針縫衣你不懂,現在連去買些糕品你也能買到河裡去!你到底有啥事能做?!你給我去重買一次雪花糕,這回再出錯,看我怎麼整治你!」 「算了,吃啥雪花糕,我一點胃口也沒有,叫她滾出去。」在座的黑影小姐哼聲指示,另一道煙影立刻照辦,將魚姬連推帶拉趕出花廳,喝令她去清洗井旁一盆髒衣裳。 「看見她那張臉,我就有氣,恨不得直接轟她出府。」真見不得有個如此貌美的丫頭在她面前晃,極為刺眼。 「小姐,您忍忍吧,您也知道,少爺可是挺喜愛她的,若少爺知道您趕她離開,少不了與您一頓爭執。」 「我大哥還不是看上她那張臉,那個人,哪裡有漂亮女人,他就往哪裡鑽,他的喜愛也不過是短短一兩個月的事,一旦弄上手,他馬上便喜新厭舊——」 負屭靜佇廳堂正中央,耳邊酸言惡語逐漸趨於細微,終至無聲,周身煙雲飄飄流動,柱子揮散了,門扇消失了,廳內擺飾一件一件化為虛無,只留殘煙嫋嫋。 「負屭……」 聽見魚姬喊他的名字,負屭猛然回首,卻見她背對著他,遙望蕭瑟樹梢間隱隱露臉的月兒,纖瘦身形不盈一握。 「你快些回來接我,我一個人,好害怕……」她掉下眼淚,顆顆因月光照耀而熠熠含輝,宛若珍珠。 他上前的速度,不及她身影煙消雲散來得快,她祈求泣聲猶在,容顏已渺渺。 聲音,從後側又來。 「我不要——少爺求求您——我不要,我……我已經許人了,他很快就會接我回去……」她仍是哭著求著,只是這一回的物件,是另一道高大黑影。 「說謊是不好的行為哦,我娘親撿回你時,你可像個小野人,渾身髒兮兮的躲在一棟破小屋裡,好幾日沒吃沒喝,這樣的你,會有誰來接你回去?跟了我有什麼不好?我讓你吃遍山珍海味,穿盡綾羅綢緞,雖然不可能娶你為妻,我妻子所能享有的,樣樣少不了你一份。你只要服侍我一個人,不用任我那嬌蠻妹子欺負,也不用忍著刺骨寒冷,天沒亮透便要下床,打水洗衣,雙手泡進凍人井水,刷洗大桶髒衣服,或是掃著永遠掃不乾淨的地,沒人敢把你當婢女對待。」摺扇挑起她精巧細緻的下顎,冰冷玉扇骨在她膚上遊移,黑影靠得恁近,說話時的氣息吹拂她額畔髮絲顫動,她本能地後退,卻受困牆邊。 「我不要……」 「我好說歹說,你除了『不要』,還會說什麼?!」扇骨挪手,取而代之是黑影蠻橫扣來的大掌。「本少爺看得起你,心疼你在這裡做牛做馬被人使喚,換做其他女人,我理都不理!」黑影騰空的另只手,已經不安分滑上她的肩頸,眼看便要移動到她手指緊絞的襟口。 負屭想揪起那男人衣領,將他狠甩出去,手掌揮過,什麼也碰不到。 「負屭救我……」她害怕地閉上眼,顫抖唇兒輕喃,字字紮入負屭的心。 「你說了什麼?」黑影湊近些想聽,得到的是她抓緊身旁一隻小木凳使盡全力朝他腦門揮砸的反抗。 她頭也不回地逃了,躲進她最熟悉的水中,藏匿在府邸的賞景大池,躲在亂石峰巒、水廊陰影底下,在極寒的池水裡,泡著不敢妄動,臉上淚水不止歇,滴滴落下,形成小小漣漪,發白的唇瓣咬得死緊,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半張臉潛在水底,呼吸亦是小口小口。 水廊上,手持火把的奴僕來來回回,伴隨著黑影少爺大聲喝令搜人的吼叫,直到三日後的深更,她趁府中僕後不再如前兩日般密集搜尋她,才爬出花形小窗,躍入小窗緊臨的城鎮水巷,逃離了那裡。 寒冬的水巷,水面上漂凝著浮冰,她孤寂泅行,無力地撥打冷冷河水,籲出的白煙,和入水面籠罩的輕嵐。 負屭心中酸得發疼,恨不能將她撈進懷裡扞護著。 他希望這一切是假的,只是延維做出來打擊他的幻境,而不是她在人界陸路上真實經歷過的記憶…… 她消失在暮煙之間,負屭步履維艱,動也不能動。 他害怕繼續看下去,可是幻境不給他喘息或遲疑的機會,無數的煙,兀自挪移變化,馬蹄聲,轟隆雜遝,刀劍交錯,匡鏘作響,彌漫的煙硝,嗆入鼻腔,幾乎教人窒息,一道道細煙注入他眼前那片空曠之地,成千上萬的士兵,面目猙獰地相互叫囂,像獸,只想撕裂彼此。 戰爭,人類為權為利為仇為勢力所引發的戰爭。 無止盡的殺戮,漫長的國力耗損,人命的草菅揮霍……最可怕的亂世,便是當殺人如殺只螞蟻,毫不覺手軟,刀劍劃開皮肉及削斷骨脈時,完全不感到恐懼或罪惡,隨處可見死屍,人性已失,憐憫無存,要在這樣的世間存活,無論男人或女人都倍覺痛苦難捱。 他看見她與一群婦人窩在麻布棚架底下,喝著清如水的白粥。 她綰起長髮,荊釵布裙,薄薄汗濕的臉上沾滿塵土,每個身處棚架下的人,神情總帶些淡淡苦澀或無奈。冗長艱辛的連年戰事,抹煞掉太多值得歡笑之事,坐在棚架右端的年輕少婦,甫成親不滿月餘,便送丈夫上戰場,迄今兩年過去,丈夫生死未卜,她從送離丈夫那天起,就沒再笑過;另一個不時捂嘴咳嗽的老婆婆,每一年痛失一名兒子,她本有五子,到最後,僅存她孤伶伶一人,成天喊著求著老天爺把她這條賤命也收回去,她當然更不可能笑。 棚架下的人,都有一段故事,有的還在癡癡等待美好的重逢結局,有的已經註定了傷心絕望的孤獨命運。 魚姬淡淡靜思,默然席地而坐,臉上已不復見當初從那座大宅逃出時的惶恐無助。她消瘦許多,憔悴許多,似乎也成長許多,仿佛距她離海上岸,已有好長一段時日。 「真希望他們趕快離開這處小鎮,我們這兒還有什麼能搜括?能吃的能用的,早搬個精光,農田被馬蹄踐踏至廝,我們未來靠啥度日都是大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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