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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我先前說了那些失禮之言,你不生氣嗎?」她在他臉上讀不出情緒——不,情緒是有的,但並非她以為該有的憤怒,他的眼眸裡沒有怒火,只有妝點她時的……樂此不疲。

  「實話實說沒有過錯,不用管我聽完之後有何感受。」負屭淡淡說道,回望她一臉困惑時,他笑了。「你激怒人的拙劣手段,有待加強。」

  她被調侃得臉兒微微窘紅,當時的意圖,教他看穿。

  「你走出洞穴那一瞬間,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回來。」而她,為這一體悟感到惆悵。

  「我沒有胡亂拋棄女人的惡習,特別是孱羸可憐又無法自保的荏弱丫頭。」負屭刻意酸了霸佔她心房的混賬傢伙一句,冷冷輕嗤那人曾有過怎生惡劣行徑。

  她貌似無動於衷,只是眸色微黯,負屭不屑多提有關那傢伙的任何事,點到為止,倒是將他自己的想法又接續道出:「我若轉身離開,也放心不下你,人走了,心還在,與其走後幾日又窩囊返回,甚至我賭氣走人後,你遇上危險,我來不及救你,造成終生還憾,我又怎可能原諒自己——」

  負屭眉宇閃過猙獰酸楚,一幕黑影在腦海間瞬間清晰又轉暗,快得幾乎無法捕捉那黑影掠過什麼場景,但他仍是瞧見了,那是他想像出來的可怕情景——她被一條鮫鯊咬得通體碎爛,血水混在海裡,形成一片淺紅殘暉,美麗的雙眼瞠著,卻已空洞失距。他的骨髓,他的肌理,他的每一條經脈,皆因這個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而驀地繃緊,雙瞳轉為幽藍色冰眸,激起難以言喻的嫌惡及……懊悔,光憑摹想,他就已經無法接受,更遑論當它成真時,他會有多恨自己的離去。

  「負屭?你不舒服嗎?你……」她可以由海潮傳來的波動,感覺到負屭激蕩起伏的情緒,他凜目抿眉,滿臉痛楚難受。

  她不由自主探出手,想撫去他眉心的蹙折,尚未碰觸到他,指掌已鉗入他的攏握,久久不松放。

  「我沒事。」他不會讓腦海中該死的想像成真,不會!望進她深幽美眸間,這念頭更形強烈。絕對不會,管她心裡是否有他,都改變不了他扞衛她的決心。

  她不愛他,卻不能阻止他愛她,這是兩件不相干的事。

  又不是每個人的愛情一定圓滿,你愛的人也同樣願意愛你……

  他將握進掌中的柔嫩小荑貼在自己頰側,輕輕廝蹭,籲然輕歎:

  「我愛你你愛他……就維持這樣吧,不急著改變現況,也許有一天,你回漸漸覺得我比他好,或者是我不願意再苦等下去,變心愛上別人,至少,此時此刻,我們身邊只有彼此。」

  她先是怔忡,咀嚼著他淡淡卑微又如此不貪求的希冀,一顆心幾乎軟化。要能讓他說出這番低聲下氣的語句,得折損多少龍子至高的尊嚴,她何德何能,獲得他的傾心。

  「我沒有想到……你也是傻子。」她只能籲歎說道。

  「這輩子沒有人敢罵我傻。」在她面前,他裝不出多兇惡的嘴臉。

  「傻子。」忍不住,仍是笑了,笑他這般的可愛。

  「你還罵兩遍……」

  她的魚尾,一直沒有痊癒。

  沒有任何外傷的燦金尾鰭,僅能輕緩拂動,稍稍泅挪短暫片刻,遊不遠,游不快,有時她甚至產生錯覺,以為自己變回了人類雙腳,動手摸去,仍只是碰觸到漂亮的金鱗尾鰭。

  負屭樂於暫代為足,帶她重游鮻族人荒廢良久的故園。

  她緬懷的家鄉一草一石,與她記憶中早已相去甚遠,有太多東西裡沒在橫生蔓延的苔草之中,難見原貌。她憑藉腦海內的相思,逐一覓尋哪處是族長爺爺最常坐的寶座大岩,哪處是她與姊妹們共居的螺屋,哪處又是族人們歡喜祭祀的聚集之所……

  「我以前……住在那裡,本來應該有間螺屋,從螺屋洞窗望出去,可以遠遠看見星岩,一閃一閃的,我當它是一大片銀河,很是美麗。由陸路仰頭望天,總感覺天好遙遠,沒有星岩來得好看……」

  「那邊還看得出來,是鯨形石,我們在那兒下方團團圍坐,一起唱歌、泅舞……」

  「守護獸黑蛟的骨骸,已經掩埋在海沙底下了吧……」

  她說著,他聽著,走遍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她沒有悲傷哭泣,只看得見淡淡的懷念愁思,他緩漫步行,隨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望去,試圖認識她自小生長的環境及故事。

  「海牢由這方向過去……是我和他頭一次見面的地方,他被關在裡頭,但我覺得那不是『關』,海牢不可能囚得住他,他是束手就縛,我總有這種感覺……他與氐人很不相像,身上沒有魚鱗,也不是蟹人或鰻精……」

  這並不是負屭想探知的部分,他對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的情史不感興趣,很嫉妒地完全不想多聽……

  「你不知道他是什麼玩意兒?」負屭隨口問。說不定是海蜇或是八爪鱆吧,哼。

  「我問過,他只教我猜,我猜過好多好多種,他都搖頭。」

  「沒有告訴你答案?」存心隱瞞吧,小人。

  「我聽見鮫鯊那時候喊過……說他是龍子……」

  「連我的名字都敢冒用,再盜竊身分也不算什麼。」負屭不屑冷嗤。

  「他一直對我很好,一直……」她眼眶有些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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