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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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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屭沒見過有人能一邊掉淚,一邊笑得如此清豔,她沒有糾結著眉宇,眉心亦無痛楚,仿佛求得了解脫,掙脫束縛許久的枷鎖,終獲自由。 「不再永生永世不離分,寧願歲歲年年不相見。」她說得好小聲,近乎自言自語,「我不等你了……不再等你,到此為止,到此為止……」 和著啜泣的呢喃,鑽進負屭耳內,尖銳如針,弄擰了他的眉。 她是對著另一個人在說,斬斷她與那人的糾葛,雖然她凝望著他,也只是因為他和傷害她的混賬傢伙「神似」罷了,而非將那幾句話賞給他,但——近乎窒息的不適,竟隨她嗚咽帶笑又痛徹入骨的喃喃篤篤而產生。 不再永生永世不離分,寧願歲歲年年不相見。 我不等你了…… 她沒有口吐更多很言冷語,僅有那幾句毫無殺傷力的軟言,一再複誦。 負屭取出懷中藥瓶,裡頭盛滿『脫胎換骨』,擺上桌,發出重重「砰」聲。 他否認自己是故意以此來打斷她的話語,他不過是……不想浪費時間聽一個女人失控哭泣,他只想盡速成功地完成任務,沒空閒耗在這裡! 魟醫未能在他要求的時限內趕出此藥,拖累他想用最短天數來帶她回去覆命的腳步,讓她苟活好些天,很夠了。 她知道藥瓶裡盛裝著什麼,他從她眼中讀出這項訊息。 即使沒有看見藥瓶內所裝為何,她就是知道。 「……不要在這裡,可以嗎?」她細聲央求。 她不想在人類眼中變回原形,就算她的原形並不醜陋,終究與人類不同。 負屭將她帶到了近海一處小礁島。 她飲下「脫胎換骨」後,溫馴地側坐在岸石上,遠眺大海,等待藥效發作。 漸歇的雨勢,仍迷蒙了海面,負屭佇立其後,本不打算干擾她安寧,她遵循著她的承諾,成為最配合的藥材,省去他不少功夫,值得誇獎。 「有沒有想與人類城裡某些人交代什麼——」遺言。這兩字,他沒明說。她在人界陸路久待,總有一兩個感情特別好的友人,此回一入海底,將是永遠分離,或許她渴求能與他們訣別,若她開口求他,他會破例—— 她搖頭。 「我原本打算過兩年就要離開嚴家,那裡不是我終身棲息之所,現在不過是早些走。或許前幾個月裡,雪兒她們會擔心我的失蹤,會試圖尋我、打探消息,找不到的話,便也逐漸忘掉,不久後,可能還會傳出我吃不了苦才私逃的蜚語……我在人界沒有知心好友,沒有誰心心念念牽掛我太長時間……我已經很習慣一聲不響的離開,我做過太多太多回,仿佛人間蒸發一般,不與誰說再見,不藕斷絲連,不哭哭啼啼,不依依難舍……」她的聲音漸歇漸止。 她總是這樣做,離開一個待了數年之地,繼續到下一個無人熟識她的城鎮,重新適應那兒的生活及人群。她麻木得不覺難過,覺得該走時,就絕不遲疑,像是她的心腸早已冷硬,感情早已冰凍…… 「你在人界陸路聽來沒有過得很愜意。」 背脊泛上酸軟,教她攏拳忍下,是藥效,來了。 「不去想愜意的部分,離開時,就豁達了……」她眉間閃過一絲強忍的痛楚,酸軟逐漸變質,成為頻繁的刺痛,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深刻。 「你是為了雄人類而決意棄魚尾換雙足上岸?」 她已經有點聽不清楚負屭問些什麼,薄汗濡濕她柔軟鬢髮,她呼吸已失平穩,開始厚重,疼痛占去太多意識,使她只能勉強捕捉到淩亂且破碎的字眼。 為了…… 棄魚尾…… 上岸…… 非得如此嗎?我好怕……我不想離開海,我沒有辦法在人類城鎮裡生活……遙遠的聲音,屬她所有,哀哀哭著,對於未知的將來感到恐懼。 別怕,只是暫時,不用多久,我就會來接你,勇敢一些。溫柔的安撫,在她耳邊,縹緲迷蒙。 你抱著我,幫我熬過這種痛……好痛,真的好痛……我不要了……我像要被撕裂開來——疼痛吞噬著她,她害怕,以為自己快要死去,他是她唯一浮木,她攀緊他,需要他幫她熬過這駭人痛楚,每寸膚,遭蠻力劇烈撕扯,每塊肉都疼得禁不起半點碰觸。 若疼,就咬著我的手臂,別弄傷自己,我在這裡,我抱著你,撐過去,我求你撐過去。頎長手臂環來,把她護進厚實胸膛之間,以言語為力量,恨不能為她分擔,為她挨痛。 魚芝蘭無法再維持安穩坐姿,她雙腿抽搐,十隻白玉腳趾蜷曲,雪白纖勻的腿上,清晰可見青筋浮現,膚肉之下,似乎正在翻天覆地,她忍不住痛吟,又咬唇遏止它,趴臥岩上,髮髻散開,青絲如潑墨渲染,在她身上,在灰暗岩間,兀自婉蜒,巴掌小臉幾乎掩覆發海之中,瞧不見五官上堆疊多少疼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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