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決明 > 魚姬 | 上頁 下頁


  湯很快便送上來,白稠大骨湯水間,三三兩兩薄透的面皮包裹著飽滿肉餡,浮沉于湯中,灑些蔥花提味,乍見不很是寒酸,氣味卻極香。

  魚芝蘭小口舀起吹著,她不愛吃太燙口的食物,無論過多久,總是習慣不來,以前剛踏上這兒時,食物確實是最困擾她的一道難題,酸甜苦辣鹹酥軟脆,每種口感她都適應不良,幾乎只有饅頭和白飯是主食,加上她懼火,起灶火煮食更是艱難的工作,她索性生食魚肉,偏偏這具身體虛弱得不足以接納人類撈捕上岸的不新鮮魚類,往往小小一口,足教她吃盡兩三日上吐下瀉的苦頭……憶起過往,淡淡的酸,湧上心頭。

  她是在好久以後才學會生火煮食,第一道憑己之力捏出來的食物是餛飩,她喜愛它煮成之後的別名:團圓茶。團團圓圓,舉家圍著小火爐,分食在湯中載浮載沉的餛飩。她捏的餛飩不美麗,有幾顆還破了,內餡和在湯裡,弄濁湯水,可是她告訴自己,下一回定能做得更好,這一次的成果被笑也無妨。她煮了好大一鍋,盼望團圓,那鍋湯,最終冷了膩了,她一顆一顆慢慢吃掉,隔兩日,再煮另一鍋團圓,他說他會儘快歸來,只是不確定歸期,興許是今天,興許是明日,興許要等到後天……她想讓他親口品嘗她的團圓,貪心地想聽他讚美,再見他一口一口將它們食入腹中。

  她吃怕了團圓茶。

  她不再煮一大鍋的團圓茶。

  她等不到她想要的團圓。

  「已經好幾年沒吃過餛飩了……」調羹舀起一顆,熱氣竄鼻,暖得好陌生,明知仍燙口,她忍不住張嘴咬下。

  皮破肉汁濺,藏在面皮底下的油脂,比起大碗中的湯水還要更燙人,舌尖是先感覺到熱灼的痛楚後,才在嘴中嘗到肉香。

  她沒有吃過熱的餛飩,她總是等著與他分享,等到灶火燒盡、湯冷皮糊,才喝掉冷冷的團圓茶,自我安慰著,他有事耽擱,趕不回來,明兒個一定會歸來,明日再為他熬煮一鍋吧……

  她煮的湯,總是鹹了許多,像海水,比不上攤子老闆的好手藝。

  她煮不來這樣的香。

  不知是舌頭被燙著的疼,激出乾澀眼眶內的淚水,抑是為那時傻氣的自己抱了委屈,她掉下眼淚,和入湯裡,形成微不足道的小漣漪。

  她小口喝著,熱呼呼的湯,似乎更鹹一些……

  雨未停,忘了紙傘之人,不只她一個,有人仿效著她躲雨的路徑,鑽進湯鋪,她本不去留意,直至躲雨人的身影籠罩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挪開,教她此時落坐的一方天地變得更灰、更暗,她才不由得緩緩抬頭,水潤眸光往那襲潔白不沾水濕的衣裳上挪——

  定在她曾經日日夜夜冀盼歸來的冷峻面容。

  負屭。

  你回來了。

  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本來打算這麼說的,短短兩句,是她最常縈回心底的聲音,她時常想像著,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她該用怎樣的表情和口吻朝他飛奔,偎進他懷裡,撒嬌嗔怨地對著他輕訴。

  可聲音哽噎喉頭,這個擁有陌生眼神的男人,不是她認識的那一位元。

  若是夢,她連在夢中,都說不出口。

  若是夢,她想快些清醒過來,寧願夢不到他,也不要夢見這樣的他。

  她暗暗擰痛自己的腿……

  痛?

  是的,痛。

  不是夢,她是醒著的,他沒有消失,仍聳壑昂霄地站在她面前,她不知道他是怎麼來的,冒著雨一步一步?或是用了法術咻地變過來?總之,他一身乾爽,連被雨噴濕的一小點水漬都沒有,長髮輕軟整齊,不似她落湯雞般淒慘。

  「公子,要不要來碗熱湯暖暖身?雨好大,一時半刻走不掉啦。」湯鋪老闆麻利招呼他。

  「與她一樣。」

  「餛飩湯一碗,好的,馬上來!」

  負屭和魚芝蘭同桌坐下——明明旁邊就還有空座位,湯鋪的生意沒有好到需要並桌——鋪裡不寬敞,僅容四張小桌緊靠,他甫落坐,長腿便碰觸到她的,她如遭雷殛般收腳避開,膝蓋重重撞到桌板,發出好大聲響,調羹和竹箸爭相滾逃,大碗裡的熱湯,灑出些些,弄得桌面狼籍,引來旁桌客人注目。她狼狽臉紅,只想端起湯豌到隔壁桌去,不想和他同坐,無奈湯碗太燙,加上她的耐燙力本就遜于常人,連續試了兩三回,仍無法成功將湯碗捧在手中,雙手懦弱地屈服于熱湯碗之下,不敢再碰。

  也罷,碗不挪她挪,坐到旁桌再煩請湯鋪老闆為她端過來,總行了吧。

  念頭甫動,身子來不及有所反應,就聽見「砰」的一聲,她本欲換去的那張桌椅無緣無故——垮了?!

  一大張板子,四條桌腳,歪疊在一塊,垮得亂七八糟。

  「哎喲哎喲——這桌椅太太太太久沒修,幸好沒客人坐,否則熱湯淋到客人身上怎得了?!」湯鋪老闆急忙喳呼,笑容尷尬無比,怕嚇跑在座客人——已經有個漢子從長板凳跳起來,動手試試自己坐的那張椅子穩不穩固,老闆忙乎乎安撫道:「別擔心別擔心,只有這張桌椅年代久,其餘都很牢靠。」老闆睜眼說瞎話,此刻只顧著穩定客人心,即便是「天上有鳳凰飛過」這類謊言他也能說出口。

  湯鋪老闆胡亂將散掉的桌板椅腳搬到不起眼的角落去,粉飾太平地送上一碟小菜給各桌客人,幸好鋪裡四張桌僅兩桌有客,賠上兩碟小玩意兒,讓客人的注意力從破桌椅移開,很是值得。

  「給客倌們賠個小小不是,嘗嘗,豆干很好吃的。」湯鋪老闆遞來小菜的同時,也送上負屭所點的餛飩湯,抹布俐落抹去魚芝蘭灑出的湯湯水水,桌面瞬間乾淨,笑笑哈腰。「公子姑娘慢用。」

  她知道是負屭動的手腳!

  除他之外,還有誰有此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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