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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她因為他,放棄了轉世投胎的機會;她因為他,甘願待在不見天日的黃泉之中;她因為他,犧牲掉也許會很幸福的來生;她因為他,一回又一回面對令人作嘔的模糊血肉,縫著,補著,上藥著,包紮著,就為他這個總是惹她落淚、總是教她擔心的渾蛋傢伙!

  而他還給了她什麼?

  一句狼心狗肺的「我幫你去向閻王要一個最幸福美滿的來世」,聽在她耳裡,擺明就是要與她劃清界限,以後她走她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即便他的本意並非如此,但連旁聽者窮奇都誤解了,更何況是身為當事人的秋水?

  他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渾賬!

  「小武哥,你抱疼我了……」方才因他的大力道而嚷疼,沒料到他交疊在她腰後的粗臂非但沒有放鬆,反倒箝得更緊更緊。

  「秋水,是我對不起你……秋水、秋水、秋水……」許多的話,他一時之間無法道盡,他想告訴她,那時來不及說出口的歉意。

  對不起他傷了她,對不起他錯殺了她,所以失去她是他應得的報應,但請她原諒他的無恥,在如此傷害她之後,竟然仍舊渴望她能原諒他,渴望她像以前那樣縱容他,渴望她願意展開纖細又無比堅韌的臂膀,將他擁進懷裡,像兩人還在人世時,她以她的肩頸為枕,讓他偎著,用好聽的嗓音為他哼曲兒,陪他說話……他想說的太多太多了,此時只能化為一聲聲的低喚呢哺。

  「……有這麼嚴重嗎?你只要別抱這麼牢就好呀……」她以為他是在為抱疼她致歉。

  「你為何突然決定要飲孟婆湯?決定要去轉世投胎?」武羅只鬆開了雙手一些些,以不抱痛她的力道,仍堅持要抱緊她。他的唇,貼在她髮鬢邊問著,聲音中含有一絲的痛苦和了然。

  「我……」連秋水嘴唇開合,yù言又止。

  「因為我讓你絕望、讓你難過,所以你要忘掉記憶、忘掉過去、忘掉我。」他用的,不是問句。

  她靜默,不否認,眼淚撲簌簌落下,停頓良久,唇兒才緩緩蠕動。

  「……『秋水』已經沒有存在的意義,她早就在上一世死去,她在這裡沒有任何親人,還不斷讓文判大人與各位鬼差兄弟為難。與其如此,也許下一世她能遇見願意疼愛她的人……」明明是在說自己,她卻不以「我」來陳述,反倒以「她」的旁觀者立場娓娓說道:「太久了,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太久了……她找不到需要她的人……找不到留下來的理由……」

  「若是我央求『秋水』為我留下,她會答應嗎?」

  武羅的輕問,引來她困惑揚眸,一顆豆大淚珠正巧滑落臉頰,被他承接住。

  「若是我告訴『秋水』,我不知道她一直陪在我身邊,我以為她早就去投胎,成為孫玉華、成為童伊人、成為哪一個我記不起名字的女人。我以為我已經不在她的生命之中,我不敢去打擾她,我怕看見她身邊站著另一個男人,怕從她眼中看見以前給我的眷愛落在另一個男人身上。當我在黃泉裡看到『秋水』,我不敢置信,我用了多大的力量才逼自己忘卻與她共度的點點滴滴,洗心咒我熟悉到倒著念也沒問題,事實上我好高興她沒有忘記我,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有怎樣的反應,抱住她嗎?她冰冰冷冷躺在我懷裡的恐怖記憶,我沒有一天忘掉……」

  武羅提及往昔那幕,濃眉攏緊,深深幾個吐納之後,才有辦法再說:

  「結果,在小溪畔,我眼睜睜看著『秋水』從我面前黯然離開,我不要她因為我再度嘗到那世的痛苦,如果沒有我的介入,她也許會有更快樂的未來,可是我還足放不下,我沒有辦法,再多的洗心咒都不能讓我冷靜,我想要追上她,我想要不顧一切地抱著她不讓她走,我想要……跟你在一起。」

  連秋水早已淚流滿腮。

  原來,他與她,一直還在相愛,誰也沒有先離開,誰也沒有先放棄,即便失去生命,彼此都仍是對方心頭上放不下的甜蜜負擔。

  她放不下他,因而甘願守在黃泉陪伴他,熬過煉獄處罰。

  他放下下她,因而拋下所有顧忌和後果,也要與她再續情緣。

  她嗚咽一聲,投入他懷裡。

  「小武哥……那一世,我一點都不痛苦,它在我記憶裡……全都好快樂,好快樂……」她泣哺,感覺到他深深回擁她。她等待這一個擁抱,等了好幾百年……

  所有的眼淚,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縈繞,都在他的懷抱裡得到了釋然及撫慰。

  每一日她縫補他滿身傷痕,最渴望之事便是伸手擁他人懷,可她答應過魘魅,不能再給鬼差帶來困擾,她只敢在武羅昏昏沉沉低喊著她的名時,悄悄以指尖輕撫他滿布嚇人傷疤的臉龐,半點力道也不敢多放,不敢同他說「我在這裡」,緩緩地、柔柔地、像根羽毛似地,觸摸他。

  本以為不可能再實現的奢望,竟然還有成真之日……

  「雖然你們兩位重修舊好是值得恭賀之事,但國有國法,鬼有鬼規,不是親親抱抱就能蒙混過去,也不是你愛我、我愛你就能天下太平。」文判官好抱歉必須打斷人家的恩愛纏綿,他不想扮演壞人角色,可是提醒愛侶們認清現實也算功德一件。「武羅『天尊』,天尊這兩字,代表著何種涵義,您應該比我清楚,上地府裡搶走心愛鬼兒的這種事,只有凶獸那一類聽不懂人話的動物才會去做,神與凶獸不同,您千千萬萬不要破例。」敢明目張膽向鬼差索討要這只鬼那只鬼的傢伙,除了凶獸外,沒有其他人有這種狗膽。

  文判官的好言相勸,武羅連聽都不聽,一把抱起連秋水,與他擦肩而過,文判官臉上始終掛著的笑容慢慢斂去,飄飄渺渺的嗓,已不見方才的呵呵輕笑。

  「之前那一回,我沒阻止您帶走秋水,因為您的眼神裡充滿不確定,我很清楚秋水最後仍會乖乖回到黃泉。但這一回不同,您的眼神太篤定,篤定到我不得不告誡您,連秋水飲過孟婆湯,躍過忘川水,這在咱們府裡的工作記事簿上已經記下一筆,現在她卻還在這裡,事情若往上頭傳,您麻煩,我麻煩,大家都麻煩。」

  「你們枉死城裡的鬼魂那麼多條,讓出連秋水這一抹小魂給我又怎樣?」武羅吼回去,死也不放她下來。

  「好耳熟……呀,是了,以前,凶獸檮杌也吼過類似的字句……」一位神和一隻凶獸的思考模式竟然如此相似,真是……不可思議。文判官不知該先笑或先歎氣,他怎麼老遇上這類男人呀?

  末了,文判官搖搖頭,回他:

  「若不是凶獸檮杌想要搶的魂魄,是無瑕天女那一條,我絕對會顧及地府安寧,同意將上官白玉打包送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反正他是凶獸,他身旁跟了一隻女鬼,遇上誰開口問,他都能驕傲地抬起下顎,朗聲道:『這只女鬼是我從黃泉地府的鬼差手上強搶過來的!』旁人絕對會大聲替他拍手叫好,敬佩他與地府作對的好勇氣,誇獎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凶獸。」

  文判官旋身,緩步至武羅面前,此刻他臉上的神情,與武羅當初肉身剛死,被縛往地府時所見到的冷顏文判官如出一轍,淡淡的冷、淡淡的睥睨。

  「可是,您是神,您身旁帶只鬼,情況全然不同,您非但沒有辦法像凶獸輕易得到諒解和誇獎,更會被視為破壞法規的劣行,凶獸能做的事,神不能也不被允許去做。」妖搶走一隻鬼,是英雄;神搶走一隻鬼,算什麼呢?傳出去能聽嗎?

  「那我就不當神。」武羅回得更堅決。

  「小武哥……」連秋水聽著文判官的一字一句,不由得擔心武羅會因她而犯戒獲罪。

  文判官手一揚,千百隻小鬼差團團圍上來,武羅和秋水被困在正中央。

  「神,不是您說不想當就能不當,而連秋水,不是您說想帶走就能帶走。這可不是孩子遊戲,耍耍任性,就能討到所有想要的東西。」

  武羅臂膀上的獸形雕青巨吼一聲飛竄出來,開明神獸站在武羅身前護主,朝小鬼差咆哮,雪白大牙,森冷嚇人,不許任何鬼差再上前半步。開明神獸毋須幻化為兵器,光靠兩排利牙便能將鬼差撕裂成碎片。

  戰火,一觸即發。

  神與鬼,劍拔弩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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