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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我只是個人類,伏魔這種事,你幹嘛不自己去做?就用你方才掩埋秋水的法術,去把全人世的妖魔鬼怪都埋起來呀!」武羅咬牙,擺明在記恨。

  「那是你的天命、並非我的。」月讀做事從不離正道,即便是隨手能做之事,只要非他職責,他就不會去做。「亂世禍獸將由武神誅滅,這也是它們的天命。」

  「天命天命天命……誰信這種東西?我不信神!我從來就不信神!若有神,怎麼沒有保佑我爹娘,他們是正正當當的護鏢師,卻死於非命;若有神,怎麼沒有保佑秋水,她這一生做過哪件殺人放火的壞事?她性子溫馴可人,總是那般貼心善良,最後卻是被我所殺……有神嗎?有神嗎?有的話你們應該給我弄清楚,該死的人是我武羅不是她!」武羅對著藍天咆吼,他的憤怒、他的不敬、他的絕望,全都傾叫出來。

  「人各有命,無關善或惡。」

  武羅不想聽這種敷衍人又摸不著邊際的大道理,那並不能平息他的怒意和蒼涼。人各有命,無關善或惡,善人可能死法淒慘,惡人可能長命百歲,她善良溫婉,他滿手血腥,她死去,他活著,她變成鬼,他卻會變成神,她在地府裡得償還業債,肩負不孝不義的罪名,不公平的世間,不公平的待遇,不公平的命運,不公平的一切一切……

  武羅突然感到荒謬,笑聲從喉間滾出,由緩至快,由小至大,到最後,他仰天狂笑,久久不停止,月讀靜佇原地,等待武羅笑完。

  笑罷,武羅面容肅穆,從沙丘上緩緩起身,走向龍飛刀的方向,拾起他最痛恨的兇器。

  「一隻禍獸,換她在地府裡的一個罪罰。」武羅拖著刀,和月讀談條件。

  她離家棄父,不孝,是為了成全他。

  她勸不動他別去殺人奪寨,不義,全是因為他的固執。

  她犯下的罪,全是屬於他的,不該由她承擔。

  月讀頷首應允他。武羅這個央求,本不能同意,各人造業各人擔,沒有誰能為誰背負原罪,然而為了使武神覺醒,這點小小的代價倒也值得。

  他向月讀索討禍獸的所在地,月讀遞給他一卷卷軸,裡頭清楚明列,武羅瞧也不瞧,收進懷裡。

  「我若死了,將我與她合葬。」

  「好。」

  武羅開始了斬殺禍獸的舔血生涯,月讀說,這是他的天命,他並不認同此種說法,他是在贖罪,贖他害她犯下之罪,他要她在地府裡不會嘗到半點辛苦,他要她走過奈何橋後,便能順遂地進入輪回。

  好幾回,他都差點被巨大禍獸給吞食入腹,他的臉上,一道一道全是禍獸的爪痕和牙印,他還記得,遇上第四只虎般的大傢伙時,他的右臉頰幾乎要被它給撕裂,血淋淋的長爪痕,成為他一輩子的烙印。

  好幾回,他面對比他龐大數十倍的妖獸,恐懼得想轉身逃開:好幾回,他都想著乾脆死了算了,卻總在想起她的時候,內心翻騰起無限力量,他要為她,多斬一隻獸,抵消她的業,以一隻獸換她一份安寧,他要。

  武神的本能,在他體內覺醒,龍飛刀助他斬殺一隻只兇惡魔物,即便他心裡恨著這柄大刀,恨著握住這柄大刀的自己,他仍阻止不了自己想誅殺禍獸的意念。  武神的天命,殺戮。

  當魔物首級被龍飛刀劃斷,腥濃的血濺滿他身軀,他的右手便會隱隱作痛,想起了自己錯殺秋水那時,撕心裂肺的劇痛。

  殺至第十只禍獸蠱雕,長有三翼二首,狀似巨鳥,全身披覆深紅色羽毛,爪子長度與龍飛刀相似,性情嗜血兇暴,專愛攻擊途經山林的旅人。他與它對上,它火色雙眼眯細地瞪他,一人一獸在對峙,他估量它危險度的同時,它也將他自頭到腳打量仔細,它是只擁有智力的禍獸,當它發覺他只是個脆弱的人類時,它立即發動攻勢,朝他振翅撲來。

  他以龍飛刀備戰,靠著林間枝橙反彈跳躍,竄奔到它飛翔的高度,直接一刀重取它腦門,他的速度夠快了,砍碎左邊的腦袋,卻防不住右邊鳥頭的尖喙咬斷他的右腿。

  武羅身子踉蹌,下身空蕩蕩的右腿部只剩下撕裂的骨肉,他以龍飛刀抵地,穩住自己。蠱雕長嘯一聲,再俯衝而下,從腰際把武羅狠狠啄起。

  疼痛,惹得它咬勁兇狠,要把他攔腰咬斷。

  他一拳打瞎蠱雕的左眼,逼它鬆口,蠱離痛到發狂,存心摔死他,咬緊他的尖喙不松反緊,三翼振得疾速,往更高處飛去,直到它認定飛到人類絕不可能安然墜地的高度時,它松喙,把他拋下。

  龍飛刀自他掌間脫手而出,一擊將右鳥頭削斷。

  蠱雕失兩首,龐大羽翼顫抖幾下之後,便重重墜下,無法飛天的他,連同蠱雕一塊兒自湛藍天際殯落。

  好累。

  他最後一絲的力量,全數耗盡,連續與十隻禍獸對抗,他早已渾身傷痕累累,他一直在等待死亡,對抗每一隻禍獸,他都是抱持著同歸於盡的心態去力搏,他下想活,這條命只是在苟延殘喘,拿它來換秋水在黃泉的好日子,太值得了。他不在乎自己的死法為何,被禍獸撕了吞下肚,或是讓它們巨大的尾巴打斷渾身骨骼,他一點也不在意。

  砰!

  他落在岩石上,受到強烈的撞擊,口鼻湧出無數鮮血,後腦濺開一大片血花,岩面的灰白,染得透紅。

  鏗——

  龍飛刀掉在他視野可及之處,刀身上,全是禍獸們的腥血。

  他直勾勾地看著它。

  記憶在暈眩的腦海裡,迴光返照地迅速瀏覽一遍,龍飛刀殺過的每一張臉孔,在武羅眼前放大,每一張臉孔都在怒視他,恨他奪走他們的生命,只除了——

  秋水。

  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我好擔心你……

  她在生命消逝之前,依然關心著他,蒼白的小臉,怕他自責,所以始終噙著笑,即便那麼的痛,她仍強忍下來。

  ……我不會……拋下你……絕對不會……

  秋水。

  殺了秋水的龍飛刀……

  和他一塊兒殺了秋水的龍飛刀——

  他突然坐起身,後腦碎裂重傷的血猶如湧泉,他好似不覺疼痛,拖著斷了腿的身軀,一寸寸挪往龍飛刀躺平的方向去。

  他此生最恨的人是自己,最恨的東西是龍飛刀,他好恨它,恨它為何被鑄造出來,恨它無堅不摧的鋒利,恨它身上雕刻的名是秋水為它所取,恨它奪走秋水的生命——

  恨意,包圍住他,他雙眼火紅,爬向它,憤恨地握緊它。

  預見他死期已至的月讀,來到他身邊,準備實現對他的承諾,帶著他的屍身,與連秋水合葬。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月讀緩聲道,他希望武羅連同龍飛一併放下的,是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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