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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白老爺的大兒子也該成家立業了,早些娶媳婦兒是好事,聽說連府和白老爺是有生意往來的合作夥伴,現在親上加親——咦?人呢?」她話還沒說完,已經看下到方才問路的年輕小夥子。怎麼連聲謝也沒說?現在的孩子真不懂禮數……

  武羅疾馳在街道上,心裡一聲一聲:不會!不可能!強烈到快要衝破他的胸了。

  不會!

  不可能!

  決計不可能是秋水!

  你是我這輩子認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傾慕的人,我無法不愛你……

  她是個多頑固的丫頭,認定了他,便是全心傾慕,誰也撼動不了她的意志,無法勸她改變。

  這樣的秋水,若不是被她爹強逼,不可能妥協……也許,兩府聯姻的對象並不是秋水,秋水有許多個妹妹,說不定是她們……

  就在武羅忐忑不安時,他看見了掛滿紅彩的宅子,它不寬敞,僅是興甯村連府規模的四成,處於西京九街巷末,相當僻靜,若不是府門掛有火紅色燈籠及牆欞上妝點著刺目紅綢,很容易隱於鬧市。

  他翻身過牆,躍入小園圃。

  別院不大,房舍約略有十間,不算多。他一間一間地暗暗查訪,很快便在並列於長廊上的第五間昏暗房內,找到秋水。

  桌上,放著七彩霞帔、嫁裳及一頂綴滿珠貝的繁複鳳冠。

  床上,她合緊眼,彷佛在睡,眉心卻有解不開的結,一張蒼白病容,對照著喜紅色嫁裳,更顯得巴掌大的小臉多麼消瘦虛弱。

  他來到床前,輕撫她的臉龐,她的肌膚冰冷若雪,若不是胸口尚有微弱呼吸的起伏,他差點以為她已失去生命氣息。

  「秋水……」

  他的低喚,讓那對緊閉的長睫輕輕顫動,緩緩睜開。迷蒙的眼,模模糊糊還沒瞧清他的容貌,淚,已經先流下來。

  「小武哥……」她不知是清醒抑或渾噩,目光渙散,伸出右手要碰觸他,玉荑才剛舉起又軟軟垂下,他即時反握住,那骨瘦如柴的觸戚教他吃驚,接著又聽見她喃喃說道,哭啞的嗓音可憐兮兮,「我不信小武哥已經死了,我不信……小武哥……不要離開我……」

  混亂的哀求,自言自語著,他明明就在她眼前,她卻好似沒有看見。

  「我沒有死!我回來了!秋水!你看著我——我沒有死!」他箝捧著她的臉頰,要她仔細看清楚。原本就清瘦的她,短短幾個月裡變得更加贏弱,她怎會將自己照顧成這副模樣?她到底有沒有吃有沒有喝?她不會天天都在掉眼淚吧?

  「我不嫁……求求你……爹……我不嫁……」

  她此時神智不清的泣喃,絞痛他的心,而她左拳握得好緊,指縫間仍可見乾涸許久的血跡,他試圖扳開,她的五指始終不肯松放。

  「秋水,是我,你瞧清楚,是我呀,秋水——」

  他的再三呼喚,終於讓她的視線逐漸清明,清淚滾得更凶更急。

  她作過太多這樣的夢,夢見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但是當她伸手擁抱他時,他便會化為氤氳煙霧,讓她撲空、教她失望。

  這一回,也是夢嗎?

  爹說,他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死心吧!

  大紅說,他死了,否則怎麼會完全沒消沒息。

  管事說,他死了,被一棍一棍打成重傷又沒有儘快醫治,生機渺茫。 掄拳的左手,碰著了他剛棱緊繃的臉龐,是溫熱的,是實體,不是虛幻的,他沒有消失不見。她五指慢慢松放,凝固的血跡使得這個簡單動作變得費勁,同時,有東西,細細碎碎由她小小的掌中散落下來。

  她以指尖觸摸他的下顎,他略硬的胡髭刮癢她的膚,而她的指,為他帶來了細微刺痛,柔致如雪的少女肌膚,怎會在他顎膚上留下任何痛覺?

  武羅拉下她的柔荑,在眼前檢看。

  血,乾涸後的顏色,是深深的褐,滿布在她掌間。無數粉碎尖銳的玉屑,有些沾黏在褐漬上,有些深深沒入她手心膚肉內,刺出大小不一的傷口,因為此時她的攤掌碰觸他,拉扯了那些未清理結痂的傷口,鮮豔的血,又開始汩汩湧出。

  那些紮在她左手的碎屑,便是刺痛他臉頰的元兇。

  他拾起從她掌心掉落出來、體積較大的碎片端倪仔細,瞬間,倒抽涼息,眼眶炙熱泛紅——

  他的,龍玉珮。

  那塊在他被連府家丁亂棒齊毆時,跟著一併砸碎的龍玉珮,有一部分的碎片,在他衣裳底下被虎標發現,虎標將它們及他那襲染血的布衣一塊兒打包丟棄了,而另一部分……掉在連府地上,被她拾得,牢牢握在手心不放,即便它們割破她的掌,帶來疼痛,她也不鬆手。

  她握著,足足好幾個月……

  「傻秋水……」他好心疼地喚著她的名。

  在確定他是真的平安地站在她面前之後,她唇畔浮現笑容,投入他懷裡。

  第五章

  武羅的衝動,百年來完全沒有長進。

  當年,他從連府別院帶定了她。

  現在,他從陰間地府帶走了她。

  還是人類時的他,一心堅持要與她比翼雙飛,他不要她留在連府別院裡,等待另一個男人領著大紅花轎來娶她,他的心意堅決,不容任何人撼動,在連府婢女的驚呼聲中,抱起秋水,躍上屋簷,消失於眾人眼前。

  名列仙班的他,卻失去當時不顧一切的勇氣,才會在此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她,只能愣愣地看著月光下的她,素白清秀,美得出塵無瑕。

  因為他對她的愛,已經淡化,不再像身為人類時那麼深刻難忘、刻骨銘心?

  過往已成雲煙,愛已成往事,所以他才無法拋下一切,只求與她終身廝守?

  愛……若真的逝去,為何光是憶起往昔,他的心,仍會喜悅如嘗蜜;仍會刺痛

  如刀割?仍會眷著她的笑靨;仍會憐著她的淚水?

  抑或是他將洗心咒念過成千上萬回之後,便當真將他的心越洗越無情、越洗越淡漠,否則他為什麼沒有伸手擁抱她?

  無緣的兩個人,即便靠得再近,愛得再深,也奮。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孽障糾纏。她這一世,死於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月讀的告誡,一遍又一遍響起。

  無緣的兩個人。

  你想讓她再度嘗到這種苦痛?

  不……

  不!

  他不想,也不忍……

  武羅的為難,連秋水全看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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