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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瘋子年年有,今天特別多。

  而且一個緊接著一個,讓人連喝口茶喘息的機會也沒有。

  「我想典當……」身著粗布衣的年輕男人,笑得好憨實,咽唾,站在櫃檯前,怯怯開口。

  當鋪櫃檯俏夥計笑如春花,甜美似蜜,彎彎水眸盈盈含波,彎彎紅唇似粉櫻盈嫩,嬌嗓軟膩有禮,聽了教男人酥骨、教女人自慚形穢,以絕美笑靨安撫第一次踏進當鋪而誠惶誠恐的男客。

  「您好,請問您想典當什麼?」當鋪守則,上門皆大爺,要端出最豔光四射的模樣,好生伺候,怠慢不得。

  喀。「這個……」

  「醬菜?」一個烏漆抹黑的大罎子擺在面前,她猜測不出第二種可能。「是哪位頂尖名廚醃制的?」若是喊得出名號的廚子,醬菜也值錢,當鋪同樣收當。

  「不,是我爹的骨壇……我準備上西京趕考,盤纏不夠,我爹他生前心願便是見我考取功名,昨夜他向我托夢,要我抱著骨壇將他暫時當掉無妨,他會化成銀兩保佑我出人頭地,等我高中狀元,風光回鄉再贖回他,我這個不孝兒雖然感到羞恥——」

  啪喳。俏夥計嫩軟軟纖指握著的毛筆應聲折斷,幾滴落墨濺在精緻白皙的無瑕臉蛋及青筋突生的手背上。

  不到半個時辰,又有人上門。

  「姑娘,我想典當……」

  俏夥計繼續笑若迎風搖曳的小白花,清新可愛,長睫覆在甜眯起來的眼簾上,不因先前的怪客而打壞招呼下一名客人的好心情。「您好,請問您想典當什麼?」心裡默念著當鋪守則,甜甜甜甜,除了甜,沒有其他雜質,剛剛的瘋子,當成上輩子遇見的路人甲,馬上拋諸腦後。

  喀。「這個。」

  好幾卷軸子,啪地擺上桌。

  「畫軸?」這個正常許多,比起當骨壇,這才像樣。「是哪位名師大作?」真跡遺作最值錢,當鋪砸大錢收購或收當,起跳都是幾百兩。

  「我畫的。雖然我現在沒沒無名,但我總有一天會成為名畫師,我的畫作沒賣上萬兩也有千兩價值!」唰地拉開幾幅畫軸,秀出絹紙上的瀟灑墨蹟:「你看我畫的山多縹緲靈氣!我畫的水多清澈透亮!我叫聽雨居士,你記住,我一定會大紅大紫,上門求畫的人絡繹不絕,這一幅我勉強賤當個五百兩就好——」

  啪喳!筆斷,墨濺,俏顏上又噴上幾點髒汙。

  再半個時辰,第三位客人踏進當鋪。

  「我想典當……」

  「想當什麼?」俏夥計嘴角笑容僵硬,相當勉強地維持住它,所幸人美笑容甜,無損當鋪以客為尊的宗旨,但她的應答已經開始精簡。

  喀。「這個……」

  櫃檯中央,放著一大碗公的液體。

  「水?」盛在大碗裡清清澈澈晃動的玩意兒,沒有飄來酒味,不是酒,沒有酸味,不是白醋,只差幾條大肚魚優遊就很熱鬧。

  「什麼水?!你太不識貨!叫你們鋪裡玉鑒師出來,他才會知道這是啥好東西!」客人一臉嫌惡她的短淺目光,氣惱她竟敢說他帶來的寶物是水!

  「公孫鑒師恰巧不在。請問……那是什麼?」俏夥計不恥下問,很想弄懂對方的典當物是何物,她左看左看,還是一個字,水。

  「這是仙水!我三步一跪五步一磕到仙山仙泉去求來的寶貴仙水!喝下它,有病治病,沒病強身,老人還童,成人延壽,小孩好藥養,男人久久不衰,女人年年一十八!」

  啪喳——

  又半個時辰,第四位客人,緩慢而蹣跚地來到櫃前,破鑼嗓子沙啞難聽,像喉頭梗有好幾塊大石,阻礙了說話速度,俏夥計以為是七旬老者,一抬頭,很驚訝看到它出自於一位男子,一位——

  很特別的男人。

  他笑著,五官都有笑意,相當乾淨的年輕男人,但太瘦,衣擺因為包覆的身軀太過單薄而輕輕撩飛,筆直黑髮比夜幕色澤更深,就算不綁不束地任它如隨手揮灑的落墨,它依然像山澗裡輕緩泄下的流泉,滑過他的鬢、他的頸側、他的肩、他的背,轉折之處,染上日光閃閃的亮,他衣著打扮很簡單,滾著細銀邊的米色斜襟長袍,素雅黹紋淡淡的,並不明顯,朱紅色盤扣,是衣上最鮮豔的顏色。

  她會用「特別」兩字形容他,不是單指他的面貌或衣裳,他五官精緻,像薄胎透光的瓷,細細描繪一對飛揚卻不粗濃的眉,認真勾勒一雙深琥珀色眼眸,往下延伸的挺鼻,薄長的唇,相當俊俏,可她不認為他會比鋪子裡的鑒師公孫謙出色,論俊逸,他是差公孫謙一截,臉色也太白,沒有男人浸濡在陽光下曬出的健康麥色、沒有男人勞動之後衣裳透露出來的汗水酸臭味……他最特別之處,是他的聲音,是他的步伐。

  老人一般的聲音。

  老人一般的步伐。

  「我想典當……」四個字,從他喉裡擠出來,像耗費千辛萬苦之力。

  「當什麼?」是故意裝出來的怪聲吧?哪有一個長那副模樣的男人,卻有狗拉二胡的刺耳淒厲嗓?

  沒有東西擺上桌的喀聲,只有他,用破碎的喉,說著:「我想典當我的心。」

  啪喳!第四枝毛筆,下場與前三枝如出一轍,活生生腰斬,它吐出的黑血,不甘心地又一滴濺在屠殺它的劊子手臉上。

  一而再,再而三地來了一些瘋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了一些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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