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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你脖子後方兩個齒洞傷痕,不會這麼巧是我留下的?」幾乎只剩氣音,在她耳邊呢喃。

  「我脖子,後方,齒洞,早就,痊癒,才沒有,留下,傷痕……」一說完,要閉嘴已經來不及。

  「原來害我一命嗚呼的傢伙就是你!」他沒有手能指著她鼻尖吠,氣勢瞬間少一大半,但吼聲出大到讓烏蛟蛇轉頭瞄他。

  「你也,害我,有好些年,不敢,出來,都躲在,洞裡,怕又,遇上,胡亂,咬人,惡獸!」那時她被嚇壞,世上好險惡,連走在山路邊,找些蛇莓或果子,竟都會慘遭撲咬攻擊,雖來不及看清他的長相,夜裡仍發了好一陣子的惡夢,咬人的兇手,都是一團黑影——

  「你還敢頂嘴!你只是嚇到躲起來,我可是直接遭鬼差抓回去地府耶!」咬人的,比被咬的更加兇惡。

  「……」她又不說話了。

  「你幹嘛擺那種臉?!」那種萬般委屈無處伸的嘴臉!那種可憐兮兮又淚光閃閃的荏弱嘴臉!

  「你險些……要咬死我……要將我,當成糧食,還、還這麼,凶……」她迄今心裡仍存陰影耶。

  唔!胸口被名為「天良」的無形箭給狠狠射中!

  是,是他先心存不良,是他先企圖傷她,若不是他死,就換成她小命休矣……

  「對不起。」他又變成軟綿綿的小動物,馬上反省低頭。

  「我不是,故意要,害死你的……抱歉……」她也充滿歉疚。

  「算了,上輩子的事了,早忘得差不多,你也不可以把這種老鼠冤掛在心上念念不忘!」這種仇,兩兩相忘最好,誰都別再指控誰——畢竟,他完全站不住腳。

  「好。」她柔順應諾。

  真沒想到,兩人的淵源,竟結得如此早。

  日後,她若再偶發那場夢,應該就不再是恐懼了,夢中黑影套上麅梟的臉,說不定她還會飛奔過去呢。

  不過,她不要忘記那段、那是他與她共有的回憶,雖然驚險無比,冥冥之中卻推動兩人命運之輪,鋪寫了後續再相見的機緣,若沒有當日他一咬,現今兩人又將變成什麼模樣?

  他仍是那只狂妄任性的惡獸,做著只顧自個兒爽快的殘殺壞事?

  或是他早被神族收服,改過向善,不再胡亂傷人?嗯,這可能性太低,不列入思考範圍。

  而她呢?

  依舊獨自一人,對未來茫然未知,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

  抑或她接受疫鬼頭子的邀請,被他口中所說,與同伴共居互伴的美好遠景所吸引,義無反顧成為這次疫鬼之亂的一員,然後,命喪另一批貔貅爪下?

  太多種可能發生,有好有壞,有的代表一成不變的寧靜死板,她卻不由得感到慶倖……

  為兒時的自己挨了他重重一口。

  為了再度遇見他。

  她心裡不斷有聲音在呐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不知他是否與她同感?還是認為他的苦難,全拜那一口所賜,所以心裡很是埋怨?

  「你不會因為那件綠豆芝麻大的往事,就討厭我吧?」他一副很擔心她點頭的孬樣。是啦是啦,他就是擔心咬她那件往事,會使她排斥他、嫌惡他,將他當成殺人兇手在怕他!

  「不會,我,不討厭你,永遠,都不會,麅梟,你是我,最重要、最珍惜,的人、要我,拿所有,東西,包括性命,去換,我都願意……」她仰頸,凝望他,瞳中有笑有淚,綻開美麗燦顏。「我愛你。」

  世上真的有言語,可以教人動容,聽進耳裡,酥了骨,甜了心,每滴血液都在翻騰躁動,身體好熱,激動亢奮的情緒源源不絕而來。

  她愛他!她說了她愛他呀呀呀——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實,被她深刻愛著的他又不是蠢物,哪可能現在才露出「呀?有這麼一回事?我之前都不知道耶」的白癡醒悟,他知道她愛他,他更是深刻享受到她給予的愛情,只是他沒想過,親耳所聞,竟仍是讓他狂喜振奮……

  可惡,不能伸手把她抱緊,不能像個呆子將她舉到半空中轉圈圈,不能狠狠狂吻她,啥都不能的感覺好嘔——

  她仿佛感受到他的饑渴,踮起腳尖,主動啄吻他的唇,他逮到好機會,馬上加深它,吮著,貪著,像久旱逢甘霖的渴水旅人,不想放她走。

  「生死相隨的感情,竟也會發生在一隻惡獸身上,足見萬物有情,誰都無法離情而活,呵呵。」

  濃雲湧至,潮煙白濛濛籠罩半座淩雲峰,隱隱帶有彩光,山頂完全不容外界窺視,由下方仰首望去,只覺山嵐彌漫,吞噬峰頂,殊不知是神族騰雲駕霧,飄然緩降而來。

  熟悉的笑聲,除老仙翁外,不會有誰這麼愛拿「呵呵」當語尾詞在用。

  「我倒不認為這是生死相隨的表現,惡獸就是惡獸,記憶未清,他仍是牢記惡性,以及血的滋味。」雲霧裡,另道聲音淡淡的,沒有半分起伏高低。

  「他當貔貅也沒當得多糟呀,呵呵。」幾十年不也相安無事。

  「那是因為貔貅厭惡血味,他不得已才碰不得血腥,然事實證明,惡獸麅梟的嗜血殘暴並未完全根除。」這次開口的聲音,似男仿女。

  「說是嗜血殘暴也太嚴重,我倒覺得,是兩隻公貔爭奪地盤,眾所皆知,貔貅地域性強,吵吵架而已嘛,呵呵。」老仙翁試圖粉飾那場爭鬥。

  「吵架?他幾乎要把碧貔給撕爛了。」請別太輕描淡寫。

  「幾乎嘛,既是幾乎,便代表還沒,這孩子的爹娘搶在第一時間替碧貔施法,該接回去的部位都接回去了,也只差好好休養就能痊癒,實在毋須為此次事件,就抹殺這孩子和他爹娘的努力,呵呵。」

  「碧貔是奉命捉拿疫鬼,麅梟防礙碧貔懲惡除凶,且下手暴虐無情,光是這一點,就能視其與疫鬼同流合污。」另一清亮悅耳的嗓,娓娓說道。

  幾位神祗為麅梟而小小爭辯一番,老仙翁護短護得顯而易見。

  「是碧貔傷害我家寶寶的寶寶,我家寶寶才會出手護寶寶,打傷碧貔是失手!」麅梟他娘匆匆馳來,一成串的寶寶來寶寶去,插嘴介入神祗交談,麅梟他爹緊隨一旁,瑛貅她們也跟著。

  「貔貅,你們是想違約出手嗎?!」

  「這指控太牽強了。」老仙翁跳出來說話。「他們一家可是乖乖退到旁邊,眼見孩子受罰而不敢輕舉妄動,沒有動手搶人,現在也不過是靠過來替孩子講兩句話,神君就如此質問他們,豈不冤枉?再說,決意將寶貔綁在飛來石上,不就是故意想引誘貔貅們為救親人而犯禁、加以指控他們一窩言而無信,正當化自己小題大作的合理性?」老仙翁拈胡微笑,道出幾位矯枉過正的天人意圖,

  「哼。」神君撇開頭。

  「老仙翁,碧貔傷勢如何?」麅梟他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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