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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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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那副兇狠嘴臉會嚇到她!她很膽小——」有事麅梟的吼聲。 一屋子嘈雜混亂,此起彼落的七嘴八舌,始終只有孩子們的爹置身事外,在他的愛妻愛女準備分頭行事,扛人的扛人,抓人的抓人之際,他佇立洞中,擋住去路,換來妻子和女兒們的不諒解瞪視。 「我現在相信,勾陳說貔貅全是感情遲鈍的小動物這句話,千真萬確。」真慶倖他當過人類長達二十八年,讀過幾年聖賢書,粗略知曉七情六欲愛恨嗔癡的息息相關。 孩子的爹籲歎一笑,望向滿屋子「貔貅」——他的愛妻不用多談,純種貔貅一隻,貔貅的劣性,在她身上最是明顯。其餘幾隻孩子,雖然每年有幾日會隨他回到方家小住,目的在於使他們學習人類某些值得仿效的事物,以及讓孩子們的親奶奶享受含飴弄孫之樂,偏偏孩子們的親奶奶對這些孩子除了溺愛之外,也不逼他們上進學習,才導致他們面臨目前情況,會同他們的娘親一般慌亂無措…… 「你們都不知道,世上有一種無藥絕症,名叫『相思病』?」 *** 後腦好痛…… 是從穀壑滾下來時,撞破了頭吧…… 動動十指,雙臂仍有知覺,膀上背上腿上傳來磨破皮的刺痛感,除此之外,神智清楚,看來,他逃過了一劫。 想起身,肩膀被誰給輕輕壓住。 「請,不要,亂動,你,受傷了……」 有誰在他身後,為他搗敷藥草,是個年輕女人…… 他趴伏在地的姿勢,視線範圍太小,只能勉強看見一泓黑泉長髮,隨著女人的跪坐而漣成一圈漂亮弧形。 「你是疫鬼……」與他有相同的氣味。 「是的。我只是,想救你,沒有,惡意,請,不要,擔心或,拒絕。」她邊說,指腹間推塗濕粘藥草的動作沒有停下。 光聽這種吞吞吐吐的說話方式,便能知道,身後這只疫鬼鮮少與人交談,言語才會變得生疏。 「疫鬼太好心,也不會得到感激。」他想嗤笑她的愚善,但腦袋的傷口傳來波波疼痛,使他無法如願。 「我沒有,想要,被感激。」 「那就隨便你吧,反正遇上同類,總比遇上貔貅來的好。」他自嘲,感覺在他背上的柔夷明顯一僵,他側目望去。「怎麼?聽到『貔貅』兩字,就把膽子給嚇破了?」 不是嚇破膽,而是,心,揪痛了一下下。 「貔貅是疫鬼的天敵,會怕是理所當然,別說是你,就連我,被一群貔貅圍住,也不由自主打起顫來。」這又不是可恥之事。 她沒多說,靜靜地,將他背部最後一道血口敷上。 「好了。」 她拭淨雙手,便要離去,從頭到尾都只想救他,本打算趁男人昏迷時,默默為他上妥藥,再默默走開,如今他醒了,傷口亦處理好,她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慢。」男人叫住她。「你要去哪裡?」 「……」她無法回答。要去哪裡?能去哪裡?她自己都不知道。疫鬼餐風露宿,居無定所,打從她離開放滿金銀財寶的曲洞後,她便四處遊移,恢復最原先便該屬於她的生活方式——獨自一人,生活的方式。 他不用聽她答覆,也很清楚,身為疫鬼,人見人嫌惡,他們被逼迫必須躲躲藏藏,過著見不得光的苦日子。 「想不想,擁有自己的家?一個不再被誰驅趕,一個有同族朋友為鄰,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家。」男人問,問出每只疫鬼的渴望。 她微愕抬頭,與坐直身的男人相視。 「你也孤獨了很久吧?」 「沒有……我,有過,一段,有人,相伴,的日子,就在,沒多久,之前……」她笨拙地說著,想笑著說,唇角的揚弧卻撐不起來,那是很快樂的回憶,真的真的很快樂,應該要以笑容緬懷,然而,正是因為太快樂,現在失去了它,變得更加疼痛。 被擁抱的身體,失去了熟悉的溫度,才感到百倍冰冷。 原先就無法獲得的,與得到後又被人收回的,必須適應的心境全然不同。 寂寞,與生俱來的;寂寞,分離後強烈感受到的。前者,早已習慣,後者,仍不時啃食她,她在等候「習慣」,習慣那樣的寂寞。 「疫鬼也會有人相伴?另一隻疫鬼嗎?」男人打量她,她比他猜想的更年輕,瘦瘦小小幾乎是疫鬼的特徵,長髮半掩住雪白小臉,加上她低垂頭頸,並不是很能看清她的容貌。 她又安靜了,沒否認沒承認,不修正他的誤解。 男人沒再追問下去,之前有人陪,現在獨自一人,何須追問?不時伴侶死去便是一拍兩散各分飛,全不是太好的經歷。 「你有沒有聽過許久許久之前,關於疫鬼的故事?」男人問。 她搖頭。 「想聽嗎?」那遙遠混沌的年代,祖先們吃過的悶虧。 她遲疑了一下下,點頭。 她此時,確實好想聽聽誰說話,說些什麼都好,讓她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反覆咀嚼麅梟留給她的每字每句,曾經好甜蜜的話兒,而今再品嘗,增添一絲苦澀,殘忍地提醒她,她再也無法聽見麅梟那般對著她笑鬧輕哄。 「想聽就坐下來,我慢慢講給你,聽完,你再決定願不願意接受我的提議,為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園而努力。」 她緩慢靠近,席地而坐。 男人告訴她,遠古那段神與魔與疫鬼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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