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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第八章

  意識在飄浮。

  身子在半空中載浮載沉,灰霧密密包裹的玲瓏女體仍有些透明,左半邊更只有流動中的煙塵,連手臂形狀都還沒有聚合。

  即使身軀尚未完全凝形,卻已有思緒和五感,美麗的眼眸盈滿秋水波灩,長長的睫不時輕揚,她對於此時看得到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

  隱密的穀底,奇形怪狀的石,流泉聲在耳邊回蕩,碧藍色的天空好遙遠,伸長右手臂,還是連邊也沾不著。

  她偏首,在灰霧裡泅泳,當視線轉向側方,她看見一個男人靜靜坐在灰霧外頭的大石上,也在看她。

  她踢踢腿,泅得更靠近他,但灰霧囹圄著她,她無法離開這裡,就算伸手想觸摸什麼,也只能觸到灰霧圍出的界限。

  男人的發,好長,滑過他的頸肩,當他盤腿坐著,它們流泄到腳邊,繞了好幾圈。他沉穩如山,長髮是傾奔而下的山澗飛瀑,唯一與山泉不同之處在于它是黑墨顏色。

  她急於掙開灰霧的束縛,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再不快些靠過去,他又要轉身走開……

  「又」?

  為什麼是「又」,她認識他嗎?她見過他嗎?為什麼她會害怕他離開視線?為什麼又會隱隱不舍?

  「莫急,還不到你能離開的時候。」男人開口,聲音淺如輕風,她在霧裡卻聽得字字清晰,他的目光堅毅而認真,清澄而明亮。「我會一直待在這裡。」

  她輕易地被安撫。

  我會一直待在這裡。

  這幾個簡單的字眼,聽來就像保證。

  她聽懂地點頭,不再用肩膀去頂撞灰霧,安分地待在灰霧裡頭,一雙嬌媚的眼,仍是膠著在他身上。

  她在他身上看到熟識的感覺,仿佛許久許久前她就已經認識他。

  你是誰呀?她用唇形問,始終注視著她的男人,自然沒遺漏噘噘紅唇蠕出的疑問。

  「水月。」

  水月?她呢喃重複,這兩字,沒有太震撼她,總覺得很陌生。她露出困惑的模樣,唇兒又蠕動:你是在等我嗎?

  他靜默了一會兒,頷首。「我在等你。」

  你等很久了嗎?

  「不久。」他淡笑。

  喔。她仰頭,雙手雙腳劃動,維持飄浮姿勢,瞧他瞧得很仔細。你笑起來好好看。

  「你喜歡嗎?」

  嗯,喜歡。她一點也不隱藏自己的心情。

  他又微揚一記淺淺笑弧,教她看癡。

  他撩袖,露出手腕,緩緩前探,那層她無法撞破的暗灰阻礙,在他指腹靠近下浮生漣漪,修長的指,輕易穿透進來,輕輕梳弄她左頰淩亂騰舞的長髮,動作溫柔如羽,像是怕極了碰壞她。她反手捉住那截指,不讓他走,甚至很壞心的想將他拖進灰霧裡陪她,不知是她力量不夠,還是他站得太穩,她的奸計失敗,他依舊在灰霧外,只有一截手指還在她掌心。

  「你盡可能凝聚心神,吸取闇息,調勻體內流竄的邪氣,有助於你早日出來。」他說話的嗓音,好似一曲哄人入睡的搖籃曲,說得輕,說得緩,說得無比細柔。

  好。你要一直在這裡陪我。

  「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他沒有騙她。

  他一直在原地沒離開半步,在她看得到的視線範圍內。

  偶爾,他會沿著穀豁散步,那頭曳地黑髮遠比衣袍更長,拖行在身後,他不綁不束不剪,任由它去。

  偶爾,他會在飛瀑下淨身,她所處的角度太差,最多只能看到脖子以上的部位,其餘的,全被灰霧擋光,她很遺憾什麼都瞧不清楚。

  但他最多時間還是坐在她身邊,噙著淡淡淺淺的笑,聆聽她終於能從雙唇說出來的言語,輕握她好不容易才能探出灰霧的半截柔荑。

  約莫數月,她左半邊的軀體完整凝合。

  隨著她修成的日子越近,他臉上笑意明顯變多,直到那一日,她才真正發覺他的喜悅。

  「時間到了。」他站在灰霧頂端,如履清潭,右手伸展在她面前,等她從灰霧中反手握住他的大掌,他借力使力,一把將她拉出重重灰色闇息,她赤裸如初生嬰娃的身子纖細輕盈,飛進他臂膀間,柔軟光亮的黑綢青絲覆蓋住兩人。

  她抱住他的頸子。她一直好想親手摟摟他,隔著討厭的灰霧,害她不能如願,而他又那般誘人地在她眼前晃蕩,根本就在考驗她的忍耐力,偏偏「忍耐力」這三字,不包含在助她成形的闇息裡,所以,她沒有,與生俱來就沒有。

  現在她總算如願。

  原來,他這麼高,這麼瘦,肩膀卻這麼寬闊,身上還有股淡淡檀香,味兒好好聞,她深深吸入,覺得熟悉。

  環在她腰際的手臂收得好緊,豐盈雪胸密密貼在他懷中,她感覺到他略略急促的吐納,更聽見奔騰在他經絡百骸間的激動。

  「你……好像很開心?」她用猜的,因為他沒有放聲大笑,也沒有抱著她直轉圈圈,至少一切該有的欣喜若狂他都沒有,可是他和之前她看見的他又很不一樣,總是好淺的笑,變得如蜜濃稠;總是好淡的眸,變得炯然炙熱。

  「對。」

  他等她,等了太久太久。

  這一盼,何止百年。

  「你是我的誰?為什麼會因為我而開心?又為什麼一直在這裡等我?」她偏著腦袋問。她知道自己是凶獸,從一成形那日就知道,她鼻間吸的,是陰沉氣息,嘴裡嚼的,是貪婪不仁,她更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她應該沒有親人朋友,天底下也沒有任何人會期待凶獸問世,他卻守在她身邊,為她眉開眼笑。

  他沒先回答她,右手輕翻,變出一襲輕柔衣裳,替她著衣。

  她還在等他的答覆,他卻只專心在替她纏腰帶。明明用小法術就能做好的事,他仍親自動手。

  「水月——」她本想催促他,喊了他的名,柳眉就先皺起來。「你不叫水月,你應該叫……叫……」咦?方才腦中閃過兩字,快得她來不及捕捉就一溜煙消逝掉,是哪兩字?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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