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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他開始期待每天工作之餘的「互毆」活動。

  這天,袁哲人學起了打靶,戴著耳罩,愉快的一槍一槍打中紅心,火老大雙臂環胸,滿意地看著他的進步。

  這小子,比他想像中更有天分,像一塊幹的巨大海綿,倒了多少的水都被他吸收得乾乾淨淨,而且至今還沒達到飽和。看來他能教他的東西,也越來越少,應該請一些正式的老師來替他上課,不知道他對什麼最有興趣?拆炸彈?還是甩鞭子?開戰鬥機不曉得他想不想順便學一學?

  「弟!」袁彥人急匆匆跑來,臉色蒼白。

  袁哲人拿下耳罩,迎過去。「哥?怎麼了?」

  「媽、媽她昏倒了!人在醫院裡!」

  「我們趕快過去!」袁哲人一聽,立刻反應,準備往外沖。

  火老大一隻手拎住一個,往停車場去,將兩人丟進後座,自己上車發動引擎。「哪家醫院?」

  「長、長庚。」

  「坐好了。」火老大將油門催到底,用最快車速、最短時間抵達醫院。

  他們的母親閉著雙眼,眼窩下是好大一片黑霧,瘦削的臉、慘白的唇,聽說她今天在餐廳工作時突然昏倒,被同事急忙送到醫院來,原本以為是營養不良及過度勞累所引發的不適,經過更仔細的檢查卻發現她已經是肝癌末期,雖然之前一直有症狀,但她總是強忍下來,不讓兒子們擔心,一拖再拖,拖到最後,把健康給拖垮了。

  袁哲人和袁彥人都沒有哭,因為母親表現得非常堅強,他們如果哭了,只會讓母親更加擔心,他們兩兄弟約好了,在母親面前只能笑,不許露出沮喪。

  母親的病沒有拖太久,癌細胞移轉到肺部,她拒絕再治療,即使醫藥費有、火老大全權代付,並沒有加重家裡的負擔,她也不想在冷冰冰的醫院迎接死亡。

  火老大在花蓮富裡鄉的山區買了一棟小屋給她養病,不顧他們母子三人的拒絕,他半邀請半強迫半恐嚇地將人載去花蓮,逼她在看得到金針花田、聞得到清新空氣的地方靜養。

  「我真的很過意不去,讓你幫忙這麼多……」

  兩兄弟的母親坐臥在粉紅色的床鋪上,臉色雖然明顯存有病態,但精神還算不錯,有種迴光返照的錯覺。

  今天火老大按照往例,趁著假日載兩個孩子到花蓮來看她,詢問她是否還需要什麼;平時她則是由看護負責照料。

  「反正我什麼都沒有,就是錢多到花不完,你……需不需要叫兩個小子留下來陪你?」或許是她神色間透露出的死訊太明顯,火老大認為她會想要兩個孩子在最後時刻都能留在身邊。

  「也好……不過太麻煩你了。」

  「不用跟我說客套話,我說了,反正我什麼都沒有,不差這麼一點點的付出。」是呀,他沒有家累,沒有親人,曾經想替家人留下來的教育基金、結婚基金、旅遊基金、養兒基金、養老基金,全部都沒得用了,現在只不過是改用在他們母子三人身上,他不覺得有啥不好,雖然他和她沒有親屬關係,也認識不深,但她是兩個小子的媽。

  「你對他們真好,謝謝你。」

  他實在是很討厭聽見這種感謝來感謝去的肉麻話,讓他渾身不自在,他還是趕快溜到外頭草地上去抽幾口煙比較自在,把她留給兩個小子照顧吧。

  「抱歉了……如果我走的話,他們兩個,恐怕還要真的麻煩到你……彥人和哲人開口閉口都在談你,他們很依賴你,抱歉了,不是你的小孩,卻讓你這麼照顧……」

  談他?一定全是在罵他吧,火老大露出無聲的笑。

  「我一點都不覺得麻煩。你那兩個兒子……我滿喜歡的。」滿?不,他是愛死了好不好!真的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小孩在疼著,雖然他不是多稱職的爸爸,也不懂怎麼照顧他們,但是他幾乎真的快以為他們兩個是他生的,所以才會發自內心地幫助他們。

  「要是我把他們託付給你,你會嫌棄嗎?」

  「不會。」他老早就做好這個心理準備了——不是咒她早死,而是現實層面的問題,她不做任何治療,本來就對病情沒有幫助,持續惡化是遲早的問題。

  「如果他們兩個願意的話,你可以讓他們當你的養子,甚至冠上你的姓氏也沒有關係,袁那個姓氏,對他們而言意義並不大。」她知道,兩個孩子心裡是怨懟親生父親的。

  「……」他沉默了一下,只是點點頭。

  「彥人比較聽話,我很放心他,不過他又太優柔寡斷。哲人則是性子太沖,又拗,但比較堅強。」

  「你這兩個兒子個性落差很大,不能用同一種方式教育,我想等小子他哥國中畢業之後,送他出國去念書,讓他看看更廣闊的世界,他那麼愛讀書,臺灣的教育對他而言可能不太夠;小子的話,逼他讀書只會讓他更反抗,不如讓他讀完高中之後改讀夜間部,白天跟著我學做生意,我打算收掉娼寮和賭場,留下比較賺錢的酒店,以後讓小子接下酒店的經營工作,你放心,我的酒店是做純的,不搞賣淫那一套,你覺得怎麼樣?」

  「原來你都替他們打算過了……」她本來只是在猜,火老大對自己的兒子很賞識,聽他一席話之後,她才深刻地明白,他是真心喜歡這兩個孩子,為他們的未來鋪著路,希望他們走得平平順順,相較之下,她這個母親反而失職許多。「我沒有意見,孩子們如果也接受這種安排,就全權交給你了,但是……請不要寵壞他們。」她笑。

  火老大撓撓臉。「我儘量。」不過他不保證自己做得到不寵壞他們。「孩子們回來了。」他從窗外看見袁彥人和袁哲人手裡各提著一大袋採購用品走過草地,他打開窗戶,對他們喊:「小子們,上來陪你們媽媽聊天。」

  「媽醒了嗎?我們馬上上來!」袁彥人抬頭應他,而袁哲人的回答則是行動派地快步飛奔上樓。

  「我把時間留給你和小子們。」火老大退出房間。

  「謝謝你……」

  三天后,她安詳地閉上雙眼,將在這世上她最最放心不下的兩個孩子交給與他們毫無血緣牽絆卻夠格成為「父親」的男人。

  喪禮那天的天氣,和她過世時一樣,純藍晴朗,白雲點綴,美得像幅水彩畫,兩個男孩在那片藍天下,默默藏住淚水,火老大卻用拳頭打痛了他們的腦袋,也將他們眼眶裡的傷心淚水給逼出來。

  「哭吧,男兒有淚不輕彈是屁話,如果連這種時候都不哭,那和畜生沒什麼兩樣,枉費她辛苦了一輩子養育你們。」他按著他們的頭,壓進自己的胸口。

  兩個孩子在火老大面前哭得淅瀝嘩啦,在這個時候已經顧不得丟不丟臉或是堅不堅強的問題,他一手攬著一個孩子,陪他們盡情地哭,度過永遠失去至親的傷痛。

  悲傷不一定會消失,但它能淡化,當想起它的時候不再痛哭失聲,就等同于一種寶貴的成長。

  幾個月過去,兩個孩子都證明了這一點。

  袁彥人變得更懂事,面對課業,他全力以赴,如果這是他當下唯一能做的事,那麼他絕對要做到最好。

  袁哲人練武練得更勤,身手越來越靈活俐落,進步的速度連火老大都刮目相看,面對兩個孩子,他不禁露出欣慰的笑意。

  「這兩個小子……」

  火老大手裡拿著剛剛進電梯時,袁彥人跑來交給他的小小包裝袋,還有出了電梯後,袁哲人硬塞到他胸前口袋的薄薄紙片。袁彥人的包裝袋裝著日本風的禦守護身符,粉紅和粉藍色的,太娘味了,他要是別在身上,一干小弟一定會以為他發高燒燒過頭,神智不清;袁哲人的薄紙片——他不想把「卡片」這個高貴的字眼用在手中那張對摺的圖畫紙上,太污辱「卡片」了——沒有寫什麼感性的話,只用黑色簽字筆寫了「生日快樂」四個字,字還爆醜!這小子,練槍法和練拳腳都很行,怎麼練字就練得糊成一團?能看嗎?不行不行,字跡工整也是很重要的事,得操練操練他,嗯……每天叫他抄一萬字,看看能不能搶救他脫離鬼畫符的慘況。

  「老大,酒會要開始了。」小弟拎來全新黑西裝要讓他換上。

  對,今天是他四十六歲生日,所以那兩個小子才會準備禮物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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