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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她的驚呼聲梗在喉頭,眼睜睜看著那個男人二度跳下海裡,等她回過神,她只知道自己的右手伸在半空中,像是出自於反射要抓住跳海的身影,但空蕩蕩的指間什麼也沒有抓牢。

  頭一次,她覺得一條生命的消逝竟是那麼簡單;也是頭一次,她對死亡有了恐懼,那樣的恐懼,是在於有人從眼前消失,那遠比自己身歷其境更為駭人。

  接下來,她連續兩天都作惡夢,反復夢見那個男人掛著笑容問她,為什麼不伸手拉住他,瞬間,那含笑的聲音又轉為破碎,問她為什麼不跟他作伴……

  濕漉漉的他還是笑著,舉向她的手掌滴淌著冰冷海水,甚至連海浪拍打聲也清晰在耳,讓她從夢中驚醒後,一身的冷汗分不清到底是她毛孔裡分泌的害怕,還是他的魂魄真的來過,殘留一床水濕。

  搞什麼鬼呀?!又不是她逼他跳海尋死,也不是她推他下海的,成為冤鬼來找她索命太沒道理也太沒道德了吧?是他自己心甘情願去死的,怨天尤人算什麼?

  還說什麼無論最後變成孤魂野鬼還是天使都會保佑她幸福快樂的屁話,他的保佑就是這樣夜夜入夢來嚇死她嗎?

  「沈寧熙!櫥窗玻璃擦好了沒?!」

  夜裡的驚嚇太多了,所以這聲雷吼沒讓她駭著幾分,她只是慢慢抬頭,望著麵包店老闆扠腰殺來,腦中的思緒緩緩回歸現實。

  「擦好了。」那是她每日必做的工作,她不會忘的。

  「睜眼說瞎話,你是沒看見那片玻璃上頭有個髒髒的掌印嗎?」麵包店老闆的長相圓潤和藹,不過卻只是假相,人前人後,他是標準的雙面人。

  沈寧熙只是習慣性地抬眼看他,當下又換來一吼。

  「看什麼看?!還不趕快去擦!」

  那個油膩膩的掌印上指紋清楚可見,絕對正巧和麵包店老闆吻合,上頭飄送著大蒜抹料的味道,更別提之前還有沾了草莓醬、牛油、巧克力的……沈寧熙不是笨蛋,清楚老闆是故意找碴,她連聳肩都懶,拿起抹布重新將玻璃擦拭一遍,沒有一字一句的反駁。

  她工作勤勞,但人緣不好,因為給人的感覺太陰沉——據一名常客的說法,她總是不愛笑,身後像是有著一團黑洞在旋轉著,吞噬掉她周遭一公尺內的光芒,讓人不由得大退三尺,即使她身上穿著純白的衣物,還是能讓人覺得她一身黑,這才是她最高竿之處。

  麵包店老闆也曾想以這個原因將她解雇,但是麵包店的工作相當辛苦,每天趕在天亮之前,一大盤一大盤的麵包就得先出爐,以供應學生及上班族的早餐,若非吃得苦中苦的人,通常做沒多久便自動辭職,而沈寧熙不曾抱怨過一回,只是任勞任怨地工作著,她是個在工作上挑不出缺點的員工,獨獨那身氣質教人不敢恭維——

  她長相不差,只是太陰沉。

  她聲音甜美,只是太陰沉。

  她認真負責,只是太陰沉。

  「真陰沉的人。」麵包店老闆一如往常的用這句話收尾,隨即轉身到廚房去忙了。

  沈寧熙隔著玻璃櫥窗瞧向下了整夜大雨的街道,天尚未亮,加上雨勢傾盆,路上看來陰冷而靜寂,即使抹布在玻璃上擦擦拭拭,外頭的蒙黑卻怎麼也擦拭不去。

  這畫面和她昨天的夢境真像,暗夜水聲,接著就是那個男人濕透的五官湊近她眼前,揚著笑對她揮手再揮手——

  沈寧熙驀然抽了口冷氣。

  她揉揉雙眼,再睜開,然後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在看清楚大雨滂沱間出現的那道身影之際。

  那、那個跳海自殺的男人!

  同樣的一身濕、一身白,任由豆大的雨水拍打全身,水漬爬滿頰面,讓她看不清他此刻臉上是否帶著死亡的怨懟,或是每晚夢中那種傻乎乎的笑容。

  他腳踝以下的部分都被柏油路上噴濺而起的雨水給遮蔽,乍看之下像是抹飄忽的無足遊魂,不不不,不是像而已,他跳海死掉,的的確確變成了遊魂呀!

  既然是喪身海底,就應該安安分分在海底當水鬼,他怎麼遊蕩到大馬路上當孤魂了?難不成在夢裡騷擾她還不夠,現在特地爬上來捉她下海作伴?!

  沈寧熙被自己的念頭給駭住了,沒心思去想他此時的模樣看來有多蒼涼、多惹人同情,她低下頭,手裡的抹布在自己五官前那一塊玻璃上來回擦拭,想借著這個動作來遮掩自己的存在。天呀,千千萬萬別讓他看到她、找到她、發現到她,雖然她有求死的欲望,但被冤鬼糾纏索命驚嚇而死的方式,她完全不列入考慮!

  她不怕鬼,只怕糾纏著她的鬼。

  擦擦擦,她什麼都看不見,認真工作,看不見雨中散步的孤魂野鬼。

  擦擦擦,他什麼都看不見,快快混蛋,看不見麵包店裡的小小員工。

  粉紅色抹布像雨刷一樣來來回回,沈寧熙閉著雙眼,嘴裡不斷喃念著同樣兩句話。

  叩叩。

  抹布努力擦拭的玻璃另一端傳來輕叩聲,讓沈寧熙停下動作,雙眼很慢很慢地睜開,很慢很慢地挪開抹布……

  「嗨。」來人愉快地表示,即使聲音並未傳達到麵包店內,沈寧熙仍可以從他的唇形和神情感覺到那聲「嗨」字的喜悅及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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