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季可薔 > 走開!跟屁蟲 | 上頁 下頁 |
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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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剛進大學那年,我完全不曉得要參加哪個社團,只是看班上每個同學都興沖沖地投入社團活動,我才想,我也應該去找一個,修修社團學分。那時候,有個同學硬拉我到山地服務社。」於香染停頓下來,眼眸因回憶變得迷蒙。 「我第一天去,便莫名其妙被一個學長點名加入他那一隊,隔天就出發到部落服務。我糊裡糊塗跟上了山,一面背著沉重的登山背包,一面在心裡咒駡那個學長──人家根本還沒決定加入社團呢,也不給她考慮的機會,哪有人這樣不講理的?」 那個不講理的學長,就是他吧?姚立人澀澀地想。 「……後來我跟那個同學打聽,才知道這個學長在社團裡可有名了,是人人都喜歡的人物。他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他說,立功、立言、立德算什麼?『立人』才算真正了不起。他這個『立人』指的不只是幫助別人,一方面也是在吹捧自己的名字。那時候我就想,這個學長還真狂啊,這麼狂傲又自以為是的人,我最好離他遠一點。」於香染頓了頓,自嘲地彎唇。 如果當時,她真的離他遠一點就好了。 「……第一次到部落服務,我什麼也不懂,笨手笨腳的,連生個營火,帶小朋友玩遊戲也不會。」她幽幽歎息,「我覺得那些原住民小朋友真調皮、好難搞,我也討厭在山上吃大鍋飯,覺得好淒涼,晚上在小學的教室裡打地鋪,我冷得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好。 「我好氣,氣自己被騙來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宿舍被窩多溫暖,我幹嘛來這裡虐待自己呢?我氣得坐起身,正想躲出去偷哭時,那個學長忽然把他的睡袋抱來給我,他罵我笨,怎麼上山來還不懂得自己準備睡袋?他要我睡他的睡袋,他睡我的地鋪。他說我笨,我看他才笨呢,山上那麼冷,他還把自己的睡袋讓給別人。」 她揚起臉,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他苦笑,雖然於香染沒指明,但他知道那個捐出睡袋的人正是他。 「……一直到很後來,我才知道這種笨事不是他第一次做,也不會是他最後一次做。他這人就是這麼傻的,一心一意為別人著想,一直都很傻。山上那些小朋友很崇拜他,社團的同學們也很喜歡他,大家都說,他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好人,認識他,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她停頓下來,容顏慢慢蒙上一層迷惘。 他怔怔地看她。她的臉蒼白,翠眉顰蹙,菱唇發顫,她看起來,十足地困惑,她像只迷了路的小貓,孤單而無助。 是他讓她露出這種表情嗎?姚立人心一擰,滿腔苦澀難以抒發,他探過手,握住她冰涼的柔荑。 於香染身子一顫,「究竟是哪裡出錯了?立人。」她咬著唇,表情悽楚地問他,「為什麼大家都覺得高興的事,我卻覺得痛苦?是你的錯,還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他低聲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是我對不起你。」 她抬起容顏,哀怨地睇他,這眼神,令他難以言喻地心痛,他展臂擁住她,下頷抵住她頭頂,「是我的錯,香染。我應該給你幸福的,我沒有給你,是我對不起你。」 她不說話,軟軟依偎著他,嗅聞屬於他的味道,他再把她擁緊了一些。 她沒有抗拒,享受這得來不易的溫暖,「為什麼你那時候不回來?立人。」她低聲問。 他一震,肌肉繃緊。 「你知道嗎?當我接到你簽回來的離婚協議書時,我好痛苦,我沒有想到,你真的選擇放棄我們的婚姻,你甚至……連趕回來表示挽留都沒有。」她澀澀道,嗓音好輕好細。 他閉了閉眸,千言萬語在胸臆翻騰,卻終究只化為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他只有這句話嗎?於香染幽幽歎息。 「我好累。」她細聲細氣說道,像貓咪似的,低低喵嗚。 真的累了,這一切的一切,她已心力交瘁。 「我知道。」他輕拍她的背,懂得她這一語雙關的傾訴,「你休息吧!你昨天晚上肯定沒睡好吧?來,躺著。」他伸直長腿,輕柔地幫助她換個姿勢,枕在自己大腿上,「這裡免費提供給你當枕頭,要睡多久都可以哦。」 她睜著眼,靜靜地、恍惚地仰望著他。 「睡吧!」他微笑,輕輕撫摸她臉頰,覆著粗繭的手,奇異地搔痛她心窩。 她掩落眼睫,慢慢地,沉澱整晚的倦意征服了她,她墜入夢鄉。 雖是個陽光燦暖的午後,但冬季的微風畢竟會捎來些許涼意,姚立人輕悄悄地脫下夾克,蓋在她身上,她在夢中微笑,貪戀地汲取染上他味道的溫暖。 他抬起手,指尖在距離她臉龐寸許的上空拂過,從那兩瓣微微揚起的唇,經過挺俏的鼻,在淡淡紅腫的眼皮心痛地停了一會兒,然後順著彎彎的眉飛過。 他專注地描繪著她的臉,她的五官,怕驚醒了她,他的手不敢碰她,只能用心,來記憶她。 她不再年輕了,眼角邊已隱隱浮現細紋,她在夢中的微笑,雖然甜美,卻已淡淡浸染滄桑。歲月,果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但她依然如他記憶中那般美麗動人。 她是香染,他的妻子,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 但為什麼,他會那樣重重傷了她呢?有什麼方法,能彌補他犯下的錯誤?有什麼辦法,能讓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不再痛苦,只感覺幸福? 姚立人怔忡地想,抽痛的心中,隱隱約約已有答案。其實,這答案他早就知道了,經過無數個被相思啃噬的夜晚,他早已透徹領悟。 他放棄救難的工作,回到臺灣,並非自私地只想與她破鏡重圓,他更要盡自己的一切力量,使她的未來不再擔驚受怕。 讓她得到完全幸福的方法,只有一個,他一直知道。他只是割捨不下,無法割捨,可昨夜,當他見到了她歇斯底里的驚慌,他終於痛苦地明白,他必須割捨。 他必須割捨…… 涼風吹過,搖落幾瓣樹葉,落葉在空中翻飛,無聲地飄零。姚立人拈起其中一片,楞楞地看著,不知過了多久,他腹部忽然傳出一陣抗議的響鳴。 這鳴聲,驚動了於香染,她恍恍惚惚地睜開眼,一時搞不清楚狀況;響鳴再起,她眨眨眼,這才發現是從姚立人腹部傳出的。 「你肚子餓了?」她啞聲問。 他一怔,遊走的心神這才重新回返,低頭望向她,「你醒了?」 「你騙我!」她擰眉。 「嗄?」他莫名其妙。 「你說你吃過飯了。」她坐起身,瞪他,「你騙我!」 「啊!」他這才恍然她在問什麼,肩頭一聳,擺出一副漫不在乎的的模樣,「我忘了。」 「忘了?」民生大事是說忘就忘的嗎?於香染想罵他,可在心頭漫開的,偏偏有更多不舍,「走吧!」她盈盈站起身。 「去哪兒?」 「去吃飯啊!」她翻翻白眼,仿佛他問的是廢話。 可姚立人卻從那樣的不耐中看出了濃濃的關懷,他心一動,不禁微笑。 「也好,我們就去大吃一頓吧!」他跳起身,「軒軒也差不多該放學了,去接他一起吃東西。」 「軒軒?」於香染氣息一顫,無助地瞥他一眼,「他會想見到我嗎?」 「當然啦,你可是他最愛的媽咪呢!」 「可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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