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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她翻過領口,是A&S。

  他竟穿A&S——那是倫敦西服路上歷史最悠久、口碑遠揚的西服名店。

  在突如其來的好奇之下,她拉開衣櫃,檢視著他的衣服。

  除了少數幾套之外,大部分都是A&S或亞曼尼,而且幾乎都是正式場合穿的服裝,很少有休閒服。

  「A&S。」她喃喃念著。

  庭琛討厭A&S。

  有一年庭琛生日,她原想到A&S訂做一套西服送他,但他堅決拒絕。

  「設計的衣服千篇一律,尤其是西服系列,保守得嚇人,一點創意也沒有——偏偏就有許多男人愛穿。」他厭惡地批評,「只因為A&S是財富地位的象徵。」

  英國王儲查爾斯王子就是A&S的愛用者,想不到季海平也是;而他,也確實穿出A&S穩重優雅的風格。

  他與庭琛是兩種不同典型的男人;就連味道也是。

  庭琛的身上總散發出一陣森林清香,混合著些許煙味及酒味;季海平身上的味道卻淡得幾不可聞,偶爾滲著汗聞起來就略帶一股鹹味,像怡人的海風。

  就像他的名字——季海平。

  一個味道像海,心思更像海一般深不見底的男人。

  為什麼對父親言聽計從的他會為了她與父親爭論呢?

  汪夢婷陷入深深的沉思。

  那個在汪夢婷眼中深不可測的男人,如今的心思卻是讓人一目了然。

  他左手支著額,眼睛瞪著桌上的筆記型計算機屏幕,思緒卻飄得老遠。

  他當然明白汪夢婷想出門工作的原因。

  是因為無聊吧!成天關在這棟三層樓的宅邸裡,又幾乎沒有可以交談的對象,當然會無聊了。

  他真的瞭解她透不過氣的感覺。

  她不是一尊他可以收藏在櫃裡的玻璃娃娃,她是鳥——她想飛,想看看外頭廣大的世界,想透透氣。

  如果他是她真心所愛的男人也就罷了,或許她還願意為他忍受這樣無趣的生活;

  問題是,她根本不愛他。

  他怎能要求她為了一個不愛的男人放棄自由呼吸的權利呢?他真的想將她捧在手心細細呵護,不讓她飛離;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剝奪她僅有的自由,僅有的快樂。

  他要讓她飛。

  但是,為什麼他有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她就會這樣離他愈來愈遠,讓他再也抓不住她,甚至再也看不到她呢?

  這樣的預感強烈到讓他的心陣陣絞痛。

  「夢婷,夢婷……」他闔上雙眸,沉痛地呢喃,「難道我娶你真的錯了嗎?難道你已經開始後悔了嗎?」

  在他們結束蜜月行程、回到臺灣之後,他曾在無意間窺見夢婷的心事。

  他並非有意的,只是那日他提早到家,她正在浴室洗澡;而他,就在她梳粧檯發現那本《英詩選集》。

  他知道她一向喜愛英詩,也知道她視那本詩選如珍寶;他無意去碰它的,但只匆忙一瞥,便讓他整顆心陷落穀底。

  那本詩集翻開在亨利·萊特的「A LOST L OVE」那一頁。

  她用黑筆在最後一段粗粗畫了兩行線——

  I LITTLE THOUGHT IT THUS COULD BE,IN DAYS MORE SAD AND FAIR——

  THAT EARTH COULD HAVE A PLACE FOR ME,AND THUS NO LONGER THERE,在那更苦卻更親切的往日,我料不到會有這情形——

  在一個已然沒有你的世界,我竟然還能夠存此身。就算他對英詩再怎麼生澀、再怎麼不熟悉,他都能輕易看懂這最後一段。

  That earth could have a place for me, And thus no longer there,他從沒想到,夢婷對她的舊情人可能深愛到如此地步。

  她覺得生活索然無味嗎?失去那個男人的人生對她而言,是不是就只是無止盡的地獄?她後悔嫁給他嗎?甚至恨他?因為她無論如何也忘不了舊情人,所以昨晚才會突然歇斯底里起來?

  他該怎麼對她才好呢?怎麼對她才不會令她離他愈來愈遠?怎麼對她才能令她忘了那個男人?

  她能忘了那段過往嗎?

  「海平。」

  有如春風般的溫柔呼喚流入季海平的心頭,他偏傳過頭,望入汪夢婷湖水般盈盈的眼波。

  「在想什麼?」她輕移蓮步,端著託盤走到他面前,將一碗熱騰騰的面擺在書桌一角。

  「沒什麼。」

  她望著他隱在鏡片之後的眼眸,「已經八點多了,先吃一點東西好嗎?」

  「也好。」他接過她遞來的筷子與湯匙。

  她看著他一會兒,然後拉來一張椅子坐在他面前,「可以跟你聊一聊嗎?」

  「當然。」他似乎有些訝異她這樣問,抬起摘下眼鏡的雙眸望向她。

  她考慮著如何措詞,好一陣子才輕聲開口,「你一向很聽從父親對你的安排……為什麼?海平,一般人不會這樣的啊,有什麼原因迫使你必須這麼做嗎?」「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你不像是這麼毫無主見的人啊!為什麼願意二十年來完全服從你父親的吩咐呢?即使是不合理的要求,你也逆來順受。」

  季海平探探凝視著她,她指的是答應娶她的這件事吧。在第一次與她共餐時,她曾提過這個問題。當時他巧妙地閃避,但今晚——

  「你——」汪夢婷的語音像在歎息,凝視他的眼神卻異常溫柔,「是因為擔心自己的存在嗎?害怕自己在這個家成為一個負擔,所以才盡力達成你父親所有的希望?」季海平的心如遭猛烈撞擊,呼吸一陣不順,一向波瀾不興的眼眸流動著微微的震驚。

  是這樣嗎?從他住進季家開始,就一直乖巧地聽從父親的每一個命令,是因為他害怕自己成為季家的負擔?

  母親自殺前的最後一番話驀然在他耳邊響起:

  你一定要做個乖小孩,聽爸爸和阿姨的話哦。

  因為遵守對母親的承諾,所以他才對父親百依百順?

  季海平心中思緒翻湧,捉摸不著邊際,臉上第一次呈現出近似於迷惘的神情。

  他那有如迷路小孩的無助神情讓汪夢婷心中一陣抽痛,她知道自己已挖掘出他多年來藏在心底探處的脆弱。「已經夠了,海平。」她禁不住伸手輕撫他的臉龐,「別再活在母親的陰影下了,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的母親離你遠去,並非因為你是她或季家的負擔,停止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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