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季可薔 > 結緣 | 上頁 下頁
二十


  「我說的……是實話啊。」她囁嚅。

  「你騙人。」

  「是真的。」

  「說謊。」

  「是真的真的真的!」葉初冬拉高嗓音,掛了一晚的面具終於在此刻崩裂,她瞪向丈夫,幾乎是憎恨的,恨他毫不留情地戳破自己的偽裝。「我是真的覺得很煩、很累、很無聊,我想自己一個人,我要恢復單身的生活,我不要……不要再做你蕭仲齊的黃臉婆了!」

  是這樣嗎?她就這麼討厭他,這麼巴不得擺脫他?

  蕭仲齊深思地凝望妻子,不放過她眼底任何一絲情緒的變化。他看見了,看見她的哀傷,她的驚懼,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絕望。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小冬。」他低聲問,語調好溫柔,溫柔得令她好心酸。

  她心弦揪緊,不爭氣的淚花瑩瑩地開在眼睫。「我沒怕什麼,該怕的人是你,你不想要一個神經兮兮的老婆對吧?如果我每天打好幾十通電話查你的勤,還不時檢查你的簡訊跟Email,你受得了嗎?」

  「你不會那樣的。」他搖頭。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她尖銳地反問。「老實說,自從我感覺你跟溫莉莉可能有曖昧後,我就一直想這麼做。」

  「可你還是沒做,不是嗎?」他安撫她。「我答應你,以後絕不會跟哪個女人走太近——」

  「別答應你做不到的事。」她疲倦地阻止他,凝望他的眼神迷離而悽楚。「你真的能保證,你永遠不會再為另一個女人心動嗎?」

  蕭仲齊啞然,人心的確是不能保證的,就算他隨口起誓,也只是花言巧語,空口說白話。

  他只能無奈地歎息。「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肯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是不相信我自己。」葉初冬苦澀地斂眸。連她自己都不愛自己,又怎能相信丈夫會一輩子珍愛她?「你能明白這其中的分別嗎?」

  蕭仲齊並不明白,但當她看著他的妻明明眼裡噙著淚,卻還要故作堅強淡漠,他知道他的妻,心裡其實打著某種死結。

  這個結,很緊、很牢,一直束縛著她,而他身為她的枕邊人,五年來竟然從未曾察覺。

  或許,他是沒資格當她的丈夫……

  「就當我求你吧,仲齊,答應跟我離婚好嗎?我不想我們以後互相折磨,彼此傷害。」

  與其那樣,她寧願現在就分開,在她還沒開始恨他,而他也還沒巴不得甩了她的時候。

  就讓他們的婚姻生活,結束在尚未變得醜陋不堪的這一刻吧!

  蕭仲齊能夠理解妻子的想法,她要求離婚,並不是因為討厭或恨,而是對他仍懷著太多的依戀。

  因為依戀,更怕自己有朝一日被推開,寧可現在就求去,放彼此自由。

  他並不想離婚,但他也知道,若是他強硬地將妻子困在這個兩人都還找不到答案的婚姻裡,只會令她心裡那道死結打得愈來愈緊,讓這朵原該嬌美的花逐日凋零。

  他不想看到那一天來臨……

  蕭仲齊先生,你願意娶這女人為妻,並發誓一輩子愛她、疼惜她,不論疾病或困苦,都不離不棄嗎?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人這麼問他,而他當時回答了什麼?

  蕭仲齊閉了閉眸,一股奇異的酸楚卡在喉嚨,他困難地逼自己吐落嗓音——

  「好,我們……離婚。」

  「討厭!你連這也要拍啊?「

  「當然要拍啦,這可是我親愛的老婆第一次親手為我做的生日蛋糕。」

  「做得很醜,不要拍了——」

  「不行,我一定要拍,不但要拍這蛋糕的照片,還要拍你……臉上沾上奶油的樣子!」

  「啊,討厭,你好壞。」

  「呵呵,這樣很漂亮啊!」

  「哪裡漂亮了?一定很怪……」

  「覺得怪的話,我幫你吃掉好了。」

  「什麼?!嗚……嗯……」

  蕭仲齊笑了。

  自從葉初冬跟他提出離婚後,他幾乎忘了怎麼笑,總是凜著一張臉,神思也常常不由自己掌控。

  可現在,當他捧著一本從衣櫃深處翻出來的相簿,看著一張張回憶的剪影,他笑了,雙目炯炯有神。

  他抽出其中一張,細細欣賞,相片上,他可愛的妻子鼻尖與兩頰都沾著奶油,無辜地坐在餐桌前瞪他,一雙黑眸晶瑩剔透,像極了璀亮的黑珍珠。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替她『吃掉』臉上的奶油,一口一口,從容而綿密,仿佛自己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品嘗她。

  可惜自己沒有一輩子,只有五年。

  若是他當時知道這一點,或許會吻得更深、更饑渴,或許會焦躁地想吻她到天荒地老。

  「小冬……」他歎息般地呼喚著,她的人已不屬於他,但這個甜蜜的小名仍時時刻刻在他心房迴響,他經常喊著她,縱然明知過去已經喚不回。

  過去,真的過去了嗎?

  蕭仲齊驀地收斂笑容,沉默地繼續翻看相簿,每看一頁,心弦便拉進一分,他清楚地記得,他們曾經擁有過怎樣幸福快樂的婚姻生活。

  這些相片,全是他興致勃勃拍下來的,當時他幾乎什麼都拍,所有日常生活的點滴,就算只是愛妻一個不經意的微笑,或是桌上一壺剛泡的紅茶,他都猛拍狂拍,拍到小冬受不了,頻頻翻白眼。

  他可不管她嬌嗔抗議,笑著說要為他們的幸福時光存證,到老了,坐在搖椅上,與她一起嘮叨懷念,做一對總是想當年的無聊老人。

  當時,他真的那麼想的,迫切地想存下他們每一幅生活剪影,但不知從何時起,他不再隨手拍照了,幾大本相簿封在衣櫃深處,寂寞地蒙塵。

  這樣孩子氣的浪漫,畢竟無法持續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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