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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四章

  她怕他。

  寒蟬——他視為心腹的屬下怕他。

  事實上,從他正式將她收為己用,當她從每一回他指派給她的任務逐漸瞭解他的作為後,那恐懼便從未消逸。

  而這兩年來,更有加深的趨勢。

  她是該怕,藺長風想,扣著玻璃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緊,俊挺的身子一旋,灰眸調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暗沉天幕,無月,也無星。

  完全黑暗、沉寂、流轉著冰冷氣息的夜——這樣寒涼而蕭瑟的夜,適合迎接死神的到來。

  是啊,他就是死神,將會在今夜拉楚南軍下地獄的死神。而寒蟬,會是他身旁的牛頭馬面,他將賜給她榮幸,親手攫取龍主的性命。

  她怕了嗎?

  身後略微沉重的氣息傳來,在寂靜暗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她怕了吧。藺長風冷冷一勾唇角,拉起半嘲諷半詭譎的弧度,他凝望窗外,耳畔卻靜聽寒蟬急促不定的呼吸,半晌,手腕搖了搖杯中的威士忌酒液,舉頭一仰而盡。

  與她猶豫倉皇的心情比較起來,他一顆心鎮靜得有若老僧,呼吸平穩,思慮澄澈。

  殺人對他來說已如家常便飯,從他十八歲那年第一回殺人開始,一顆屬於人類溫熱的心便逐漸失溫,成了魔鬼。

  至今他還記得初次殺人時,那恐懼、驚慌、愧悔、憎恨以及哀痛所交織出的複雜心情,直到多年後,那可怕的感覺依然緊緊糾纏著他,像一個地獄漩渦,在每個黑夜等在他夢裡,威脅將他吞噬殆盡。

  現今,在他溫熱的胸膛上,仍擱著一顆用鏈子穿過的子彈——算是個護身符吧,因為藺師父告訴他將第一回殺人的子彈留著,可保未來運氣安泰。

  藺師父。商長風默念著,一面探手入胸懷,取出了子彈,擱在掌心上細細把玩。

  這顆子彈,是他初次殺人時將對方一槍斃命的子彈,子彈穿過的心臟,正是屬於藺瑞安的。

  第一次殺人,殺的便是親手教導自己射擊的師父!

  一股熟悉的心痛驀地襲來,揪得藺長風濃密的劍眉不覺一蹙,他閉眸,屏息,靜立不動,等待著擾人的情緒過去。

  這麼多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已完全忘卻親手殺死自己師父的悲痛,卻沒想到一念起,竟還是淡淡哀傷。

  他不該早已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魔鬼了嗎?這該死人性的軟弱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可惡!他想,右手用力握緊酒杯,不停地用力,忽地捏碎了酒杯,玻璃的尖端割破了手指,滲出鮮紅的血。

  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驚呼。

  他毫無所覺,既沒聽到驚呼,也不覺手指疼痛,只全心全意,沉浸在多年前那個夜晚。

  那一夜,跟今晚一樣,也是個冰涼嚴寒的冬夜——

  「你必須殺了我,長風,沒有第二個選擇。」藺師父說道,沉靜鎮定的神態令人簡直無法想像他說的竟是這樣一番話。

  他不敢相信,「為什麼?」

  「龍主的要求。」

  「龍主的要求?」這簡直沒道理!「他為什麼要這麼要求?」

  「因為唯有親手殺了自己的師父,才能證明你確實學得我一身本領,證實你青出於藍。」

  「這……」這太可怕了!「簡直莫名其妙!有很多方法可以證明我的本領不是嗎?你可以安排像從前那樣的考試……」

  「這就是考試,長風。」藺瑞安平靜地說,「我就是你這回的題目。別以為我會乖乖等你來殺,給你二十四個小時,二十四小時內你要衝破我設下的重重陷阱,取我性命。」

  「師父——」他不能!他無法想像!殺人已經夠可怕了,更何況弒師——

  「我相信你辦得到,長風。」

  「不!我不要!」他拚命搖頭,絕望地抗拒著這樣可怕的命令,「別這樣逼我,師父,不要……」

  「如果二十四小時內你辦不到,那你我都無法活命。」

  「為……為什麼?」

  「因為你無法殺我,表示我教導無方。」

  「教導……教導無方?」這是什麼見鬼的理論?

  「他會對我們下格殺令。」師父解釋著,「他殺我不打緊,我不希望賠上一家大小的前途。我有父母妻子,如果是死在你手下,至少還能得到光榮撫恤,龍門會好好照顧他們。如果是因為過錯被殺,那麼——」他沒再繼續,只是緩緩搖頭。

  可他不需繼續解釋,他明白,完全懂得師父的意思。他不明白的只是為什麼龍主要出這麼一道題給他們師徒倆?而師父又為什麼能夠坦然接受?這樣的命令會要了他的命啊!合理嗎?合理嗎?

  師父彷佛看出了他的疑問,「身為龍門人,我們沒有權利質疑龍主的命令。」他淡淡一笑,笑中沒有無奈,只有認命的坦然,「既然入了黑道,就要有隨時付出性命的心理準備。」

  「可是……可是要取你性命的是自己人啊!」他驚喊,仍然無法接受,不能理解這樣的思考邏輯。

  「是自己人也無妨。我為龍主奉獻生命,心甘情願——」

  我為龍主奉獻生命,心甘情願!

  我只有一個要求,既然你跟著我姓藺,就做我的義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不願為了全忠,失去孝道。

  長風,答應我,求你——

  他答應他了!

  他答應親手殺了自己的師父,答應成為他的義子。

  他殺了師父,殺了四年來日日夜夜教導自己、訓練自己、照顧自己的男人,能夠報答的也不過是以最神准的槍法一槍正中他心臟,讓他死得痛快;也不過是成為他的義子,在他死後暗中照顧他的家人。

  他能做的,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長風,你割傷手了,讓我幫你敷藥。」清柔的嗓音輕輕拂過他耳畔,喚回他迷茫不定的神思。

  他旋過身,看著帶來醫藥箱、正拉起他右手仔細檢視的女人,思緒仍然微微迷惘。

  「幸好傷口不深。」女人說道,溫柔地以棉花沾酒精洗拭他的傷口,一遍又一遍,然後為他上藥水。

  在她以繃帶固定覆住傷口的紗布後,那張清麗美顏才緩緩揚起,墨黑的眼瞳直視他。

  「你在想什麼?」她問,嗓音溫柔,眼神也同樣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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