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季薔 > 忘情水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為什麼?

  如今,她該怎麼繼續對他的家人進行報復?該怎麼強迫自己繼續傷害他的家人、傷害他?

  如果不繼續報復,她又怎能對自己死去的家人交代?怎能令他們痛苦的靈魂得到安息?怎能讓自己十二年來咬牙撐持的人生不完全失去意義?

  怎能說服自己還有活下去的理由?

  她——還有繼續活著的意義嗎?

  她出院了!

  她竟出院了——該死的!她的傷還沒全好呢,身骨也還虛弱得很,這樣的她一個人究竟跑到哪裡去了?

  任無情咬著牙,電話一通又一通的撥,抑制不住心內的強烈焦急。

  她沒有回任家,也不曾去工作。

  「服裝秀下禮拜就要上場了,她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失蹤?」

  她的經紀人氣急敗壞地喊,而他,忍不住一股激烈怒意,對著話筒當場就進發一陣低吼,「該死!她受傷失蹤了,而你只關心她能不能繼續工作?」

  吼完了,罵完了,滿腔怒意卻仍不曾稍稍得到紓解。

  他不曾這樣的,對著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失去了平素的溫和與冷靜。

  可他現在卻那麼做了,不僅對陌生人厲聲咒駡,連自己公司無辜的員工也難免受他不穩定的情緒波及。

  一整天,他一徑擺著陰沉的臉色,連主持會議時,現場的氣氛都嚴重低迷。

  聰慧的秘書趕忙替他取消了幾個重要行程,以免難看的臉色得罪了客人。

  他完全不在意,根本忘了自己今日還有哪些行程,一心一意只想著受傷未愈的殷水藍究竟一個人躲到哪裡去了?

  終於,一通及時的電話稍稍化去了他面上的濃重陰霾。

  他不發一語,聽著由話筒傳來的男人語聲,剛剛離線,挺拔的身軀便迅速立起,右手一抄掛在架上的西裝外套,跟著邁開堅定步履。

  如風的身軀卷過辦公室,帶起眾人面上淡淡驚愕。

  風起了。

  雨絲,輕輕密密揚起,漫漫織起淺灰色簾幕。

  簾幕,罩落了女人纖細顫抖的身形,朦朧了潤濕黑髮框住的一張絕麗美顏。

  煙雨濛濛中,只依稀看清女人蒼白端麗的菱唇正微微顫動著,對著面前蔓生著青草的陵墓傾訴著什麼。

  微風一吹,送過來女人的喃喃低語。

  「爸爸、媽媽、弟弟,你們說我還有活在這世上的理由嗎?」

  細顫微弱的嗓音方落,女人驀地雙膝一軟,跪倒墳前。

  「我沒辦法再繼續了,沒辦法傷害他的親人,因為我不想傷害他,不想讓他跟我一樣痛苦……」她掩住臉,纖細的肩膀抖顫著,像不堪風雨摧殘的花朵搖搖欲墜,「我心軟了,對我們家的仇人心軟,對我應該矢志摧毀的對象心軟,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

  她低低呐喊著,細弱的嗓音在風中支離破碎,正如她一顆殘破不堪的心。

  大雨,沒辦法沖去她一腔悲憤,眼淚,沒辦法傾泄她滿懷悔恨。

  「我是不是不該再繼續活著了?」

  她泣喊著,破碎的嗓音震動了天聽,更震動了悄悄朝她蒼灰色的倩影行來的任無情。

  他瞪著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聽聞的。

  她想死?

  不行!怎麼可以?她怎能有那般可怕的念頭?

  她不能死。她不該受這樣的心碎痛苦折磨,不該如此悲傷悔恨。她的身子——不該如此纖細瘦弱,仿佛隨時會消逸於這塵世之間。

  他衝動地伸出手,試圖抓住她恍若逐漸消失的身子。

  「水藍,別這樣,別這麼說,別那麼想。」他喊著,嗓音急促剴切,激動無倫,神智卻不太捉摸得住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

  他什麼也不能想,只能一心一意地凝住她,眼睫不曾稍稍一眨,生怕只要有一瞬疏忽,她便芳魂飄渺。

  「求求你別那麼說,別胡思亂想……」他低沉喊著,湛眸凝定她蒼白的側面,而後者,感受到他熱烈灼燙的眸光,揚起一張細緻麗顏。

  「無情——」她低低地、啞啞地喚了一聲,沾染灰色雨絲的臉龐籠著濃濃哀傷,黑眸漫著水煙。

  他心疼地望她,「為什麼一個人跑出醫院?你的身子還很虛弱。」

  她搖搖頭,無力地彎彎嘴角,「我想來看看我的家人。」

  「我想也是。」他啞聲回應。要不是猜想到她可能會來祭墳,他也不會請偵探社的人立即為他查出殷家墳陵所在,用最快的速度趕來這裡。

  幸好沒有太晚——

  他梗著呼吸,湛眸貪婪地飽覽她清麗的五官,確認她真的存在他面前才勉強稍稍轉開視線。

  眸光,落上了石灰色墓碑前一束清秀百合。

  「那是香水百合,我媽媽最喜歡的。」她跟著他調轉眸光,顫顫悠悠的嗓音揚起,「小時候,我父親經常在回家路上買上一大束送我母親,她會好高興好高興地接過花,插在她最鍾愛的水晶花瓶裡,開花的時候會滿室生香……」她頓了頓,遙遠的神情像墜入了遙遠的過去,「媽媽會笑得好燦爛,爸爸、弟弟、我,都好愛看媽媽那麼開心的模樣——」

  遙遠空靈的語聲令任無情驀地心酸,幾乎不忍再聽下去。

  「那一年;爸爸因為工廠的問題經常心情不好,弟弟又不小心失手打破了媽媽的花瓶,爸爸非常生氣,狠狠打了弟弟一頓,我擋在弟弟身前,不讓他打,兩個人抱在一起哭,直到媽媽回家後救了我們……」她失神地說著,忽地一陣顫抖,雙手不覺緊緊環住自己的肩。

  他察覺了,脫下西裝外套,輕輕裹上她。

  她忽地轉頭,傷痛的眼神射向他,「你說我該怎麼辦呢?我忘不了他們,不能對不起他們,十幾年來我一直想為他們報復任家,我就是為了這個目標才能活著,可現在我卻做不到了,我做不到……」

  他心一緊,「因為你不想傷害我嗎?」

  她沉默半晌,空幽的眼眸有半晌逃離他的注視,但終於勇敢地迎向他,「沒錯。在這世上,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你。」

  他震撼了,「水藍——」

  「因為你是那個十二年前讓我有勇氣面對自己的人。」

  他一愣,「我不明白。」

  「記得嗎?十二前一個下雨的夜晚,有一個少女攔住了你,問你想不想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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