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季可薔 > 單戀到期 | 上頁 下頁
十七


  一個大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痛哭崩潰,實在很沒面子,有失尊嚴。

  若是讓他那些麻吉知道了,肯定大肆嘲笑他一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們平常聚會也很少聊心事,遑論將自己脆弱的一面如此毫不羞愧地展露。

  田野清醒之後,懊惱得只想殺了自己。

  他以為,他會看到她同情的眼神,甚至尷尬地手足無措,也許會打哈哈,裝作方才什麼事都沒發生。

  但她沒有,很自然地遞給他紙巾,然後為他泡了杯加了些許白蘭地的紅茶,叮嚀他慢慢喝,一定要喝完,順便賞給他一朵甜美的笑容。

  他捧著溫熱的茶杯,將她的關懷一口口飲下,冰涼的胸膛暖了,迷蒙的眼逐漸映入這世界。

  自從未婚妻去世後,他一直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表面上活得健康硬朗,實際上,猶如行屍走肉。

  他的眼睛看不見這世界,陷在漆黑的迷霧裡,他的耳朵聽到的是無聲的靜寂。

  他是個人,卻丟落了靈魂,直到她提著行李,毫不客氣地闖進他封鎖的心城——

  為什麼是她呢?為何,偏偏是她?

  田野陰鬱地尋思,獨自佇立陽臺,啜著咖啡,視線投向遠方的山巒,白茫茫的峰線繚繞著晨霧,天際堆疊著濃厚的雲朵,曙光將透未透。

  冷風捎來冰刀般的寒意,銳利地割他耳鬢,隱隱刺痛。

  他渾然未覺,擱下涼透的咖啡,思緒仍沉淪。

  「我就知道,你一定已經起床了。」清脆的聲嗓如風鈴,在他身後搖盪。

  他回過頭,迎向一張清秀容顏,眼眸瑩亮,櫻唇含笑,墨黑的髮絲隨風輕揚。

  她頭髮……好像又長了,愈來愈像個女孩子了。

  「走吧。」她伸手輕輕推他。

  「去哪兒?」

  「還問?去慢跑啊。」她搖擺雙手雙腿,做出跑步的動作,他這才注意到她已換上一身運動服。「我們去慢跑,回來我再做早餐給你吃。」

  他深思地注視她。「心心,你今天還不回家嗎?」

  從那天深夜她乍然出現,算算她已經在他這裡賴三天了。

  「我不是說過嗎?我家天花板漏水,還沒修好,而且我跟新餐廳的老闆講好,兩個禮拜後才開始上班。」她沖他眨眨眼,笑得像個調皮的小鬼。

  「所以你打算在我這兒繼續賴下去?」

  「別把我說得好像混吃等死的米蟲好嗎?我也是有貢獻的,想想看你家裡誰替你打掃的?三餐誰煮給你吃的?」

  「我很感謝你,心心,但——」

  「別那麼多廢話了,GO GO GO!」她打斷他,逕自小跑步離開。

  他凝望她背影,好無奈,為什麼他就是拿她沒轍呢?

  他可以趕她走的,可以對她發飆咆哮,不准她打擾他獨處,他可以拒絕接受她的關心,就像他拒接家人電話那樣,他可以對她做許多事,但他,做不到。

  為什麼?因為他總是拿她當妹妹一樣愛護嗎?

  「你摸夠了沒啊?」她在門外嗆他。「男子漢大丈夫,動作別拖拖拉拉的!」

  他翻白眼。「知道了,小姐。」

  接下來一個禮拜,她每天都出不同的花樣。

  除了晨跑是固定的,吃過早餐後,她會強迫他跟她一起做不同的運動。

  有一天,他們去爬山,一開始,她神采奕奕,一馬當先地往前沖,後來累了,把行囊都丟給他背,氣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後。

  另一天,她興高采烈租了兩輛單車,說要跟他比賽環繞臺北一圈,結果才兩個小時就不行了,躺在河堤公園的草地上耍賴,還硬要說自己是在欣賞風花雪月,欣賞這世界上的美好。

  「這才叫過生活,懂嗎?」她買了兩支冰淇淋甜筒,一支遞給他,笑笑地宣稱。

  這天下午,她則是領他來到社區附設的泳池。

  「今天要跟我比游泳嗎?」他嘲謔。

  「游泳我哪裡比得過你啊?我有自知之明的。」她俏皮地吐舌頭。「我看你遊就行了,全國冠軍。」

  「那都是念高中時候的事了。」青春已遠,年少時期的榮光,不值一提。

  「你是說,你忘了怎麼游泳嗎?」她故意挑釁。

  他微一扯唇。「怎麼可能?」就算記憶淡滅,身體的本能仍在,何況他這幾年還是會定期游泳。

  「那就下水吧!」

  她催他換上泳褲,自己卻穿著運動服,笑嘻嘻地在池畔看,手上還抓著一個計時器。

  他心弦一動,驀地憶起從前。

  記得高三那年,他不顧父母反對,堅持參加游泳競賽,私下做體能訓練時,都是她盯著他,那時,她還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生,當起教練卻是有模有樣,架勢十足。

  校隊的同伴某次撞見她騎著單車,跟在跑步的他身後吆喝加油,還笑他堂堂七尺男子漢,怎麼會那麼聽一個小學女生的話?

  其實他也不懂,當時只覺得很自然,一點也不奇怪。

  只是現在回想,是有點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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