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季可薔 > 不理想結婚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莫禮儀觀察女兒哀怨的神色。“你很怨他嗎?”

  莫傳雅自嘲地咬唇。“我也不想怨的……”可她不能不怨。她別過眸。“我想他……沒那麼愛我。”

  “你不是說過,不管他愛你夠不夠多,你都願意守護他的理想?”莫禮儀語氣平靜,不帶褒貶,但聽入莫傳雅耳裡,卻像是最犀利的嘲弄。

  她苦澀地顰眉,良久,幽幽一歎。“人家說『情到深處無怨尤』,看來我還是做不到,我只是個平凡的女人。”

  莫禮儀若有所思地望她。“你知道他當時在幫什麼樣的人開刀嗎?是一個即將被判死刑的犯人。”

  “什麼?”她一震。“你是說他為了一個死刑犯……丟下我?”

  “聽說跟他一起進開刀房的同事都很不理解他,說他為了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渣丟下自己老婆,可見他一定不怎麼愛你。”莫禮儀意味深長地低語。“你也是這麼想嗎?”

  她緊咬牙關,黯然難語,不願承認,卻也不能自信地否認。

  莫禮儀見女兒眼神陰晴不定,知她內心陷入天人交戰,憐惜地撫摸她冰涼的粉頰。“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來我們家提親那天,究竟跟我聊了些什麼嗎?”

  “……”

  “他跟我說,他爸爸是個搶劫犯——”

  他父親是個搶劫犯。

  自從母親死後,父親便一肩挑起養育他的重擔,父子倆的生活過得很不安定,三餐不繼,有一頓沒一頓。

  父親原是建築工人,由於工地意外斷了一條臂膀,公司卻只賠了少少的慰問金,根本不夠過活,度過幾年潦倒不堪的日子後,連他的註冊費都繳不出來,父親絕望之余,不惜艇而走險,趁夜持刀搶劫一家超商。

  結果,跟店員扭打之際,不小心砍傷對方,店員其實只是輕傷,父親自己卻嚇壞了,發作急性心肌梗塞。

  送到醫院急救時,值班的醫生聽說他是搶劫現行犯,愛理不理,甚至拋下他,先行為另一位後到的病人開刀。

  短短幾分鐘的延誤,便奪去父親一條性命。

  戴醒仁緊緊掐握掌心,將滿腔悔恨密密包裹在拳頭裡。得知父親病逝的那一刻,他年輕的拳頭便曾因搥牆而見血,當他知道,父親臨死前,手上依然緊拽著幾張百元大鈔,他的心也跟著淌血。

  或許對別人而言,那不過是區區幾百元,不值得為此丟掉一條命,但他明白,對父親來說,那是唯一的、好不容易得來的希望。

  所以他死也不放棄,即便遭受世人唾棄,也在所不惜。

  因為那是他能夠留給兒子的,唯一的希望……

  一股酸楚的浪潮驀地打上戴醒仁喉頭,他使勁咬牙,品嘗著那苦澀的滋味,不許自己落下一滴眼淚。

  後來,那幾百塊自然必須歸還給超商,他並未從父親手上接下任何遺產,有的,只是濃濃的遺憾。

  他恨自己,不曾回報過父親的恩情,他不算是個孝順的兒子,經常與父親頂嘴,甚至暗暗埋怨過父親的軟弱無能。

  他知道父親做錯事了,犯錯的人就應該受罰,但也不至於必須以命償還吧?就因為他是個搶劫犯,所以不值得救?

  當時,沒人對命在旦夕的父親伸出援手,而他立下重誓,如果誰都不救,那麼,就由他來,讓他這個做兒子的,親手拯救父親——

  這是他,成為醫生的原點。

  她能夠理解嗎?他不是為了一個犯人寧願丟下她,而是他走不開,不能為了私情背棄理想……

  “她還是不肯見你。”

  這天,莫禮儀在醫院董事長辦公室召見戴醒仁,轉達女兒的意願。

  他木然佇立原地,像一座冰凝的雕像,尋不出一絲生氣。

  “我跟她爸都勸過她幾回了,可她說什麼也不聽。她脾氣很倔,我們也不敢太強逼她。”莫禮儀頓了頓,唇角扯開苦笑。“你知道她以前曾經叛逆過嗎?那時候也是我們逼她太緊,結果把她逼去跟一群朋友喝酒飆車,差點玩掉一條命。”

  戴醒仁聞言,悚然大驚。

  “傳雅個性就是這樣,她很有主見,她想做的事誰也擋不了,不想做的事也沒人能強迫。”

  他能瞭解,他的妻子似乎具有某種類似戰神的特質,凜然不可侵。

  “所以,你暫時到美國去吧!”莫禮儀沉靜地提議。

  “什麼?”他震撼地瞪視丈母娘。

  “你考過USMLE(美國醫生執照考試),對吧?”她朝他暖暖一笑,遞給他一份資料。“這家醫院在華盛頓DC,跟我們關係很不錯,你去那邊受訓吧!那附近有好幾家大學醫學中心,你可以跟那邊的醫生、教授多多交流,一定會獲益良多的。”

  要他……去美國?戴醒仁惶然,心跳狂野。

  “這對你來說,應該是很好的學習機會。”

  “可是傳雅……”這代表他不能再見到自己的妻子了嗎?

  “傳雅說,如果我們再逼她見你,她寧願跟你離婚,你總不想走到這一步吧?”莫禮儀柔聲勸道。“不如你們先分居一陣子,等傳雅冷靜下來,再看看怎麼辦吧,至少比離婚好,對不對?”

  他啞然,良久,才勉強從齒縫間逼出嘶啞的嗓音。“她就那麼……恨我嗎?”

  “她說她沒辦法原諒你。”莫禮儀輕輕歎息。

  而那聲歎息,猶如一根綿長的鋼絲,圈束他喉頭,慢慢地、一分一分地勒緊——

  “你真的要把你老公放逐去美國?”

  一個星期後,簡藝安前來莫家探望好友,莫傳雅坐在乳白色演奏琴前,玉手流暢地撫弄琴鍵,奏出一首抒情風格的樂曲。

  筒藝安不可思議地瞪她,懷疑她怎還能如此鎮定地彈琴?她的丈夫今天就要飛離臺灣了,她一點都不在乎嗎?

  待好友一曲彈畢,簡藝安將一本筆記擱到她面前。“這個,是他要我交給你的。”

  她漠然瞥一眼,並不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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