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季可薔 > 蛋白質保姆 | 上頁 下頁 |
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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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著掉漆的門牌,她喉頭乾澀起來,眨著同樣乾澀的眼,她抬起手,輕輕敲了敲木門。 沒有人回應。她僵立在原地等待,心跳,像掙脫韁繩的野馬,撒蹄狂奔,咚咚咚咚,在她胸臆間揚起漫天飛塵,迷蒙了她的視線。 她決定自行推門而入。如果父親不歡迎她踏人他的世界,她便做主動的一方,踏進門檻,回到從前曾局限她的世界。 屋裡的一切符合她的想像,簡單的家居空間和小時候她與父親共同擁有過的並沒多大分別,所不同的只是貼著牆面的矮櫃上,放了一排她的相片。 她念小學時的相片,高中畢業時領獎的相片,大學時與社團朋友的生活照……她的剪影放肆地佔據了矮櫃上的所有空間,而她從小到大領回的獎狀,則貼滿了整面牆壁。 自從上高中後便與父親分居的她,原來一直沒有離開他的生活,她一直存在,存在于父親的世界裡。 拎在手中的購物袋忽然掉落,瓶瓶罐罐在地面上敲出清脆聲響,而她只是木然立於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蒼老的聲音慢慢揚起——「小芷,是你嗎?」她繃緊身子,不敢回頭。 「小芷。」那蒼老的聲音微微發顫,「你來看我了嗎?」她緩緩轉過身,迷蒙的眸在映人那鬢髮蒼蒼的老臉時,胸口倏地湧上的熱氣蒸融了兩滴淚。 她沒有說話,也說不出話來,虛軟的雙腿上前幾步,雙手抓住父親的衣襟。 「你這兩年過得好嗎?」單父枯瘦的手撫上她的臉。 她頷首。 「畢業了嗎?」她搖頭。 「為什麼?不是今年畢業嗎?」 「因為……論文出了一點問題,要延畢。」 「很嚴重嗎?」單父擔憂地問。 「不嚴重,只是換題目而已。別擔心,再一個學期一定能畢業。」 「嗯。」單父點頭,幹扁的嘴角拉開笑弧,「你從小就很會念書,爸爸知道你一定沒問題。」 「爸,你……你這兩年過得好嗎?」右手顫顫撫上父親瘦削的頰,「好像瘦了,是不是沒吃好?」 「我很好。人老了,本來就沒什麼胃口。」 「你身體……一切都好吧?」 「還不錯。就是眼睛開始犯老花了,有點看不清楚。」 「其他地方呢?有沒有不舒服?」她有太多太多的問題想問。 「好得很,你別擔心。」 「我怎麼能……怎麼能不擔心呢?」她啞著嗓音,「你就那樣走了,也不……不告訴我一聲。」單父默然。 「爸,你是不是……還怪我?」她顫聲問,眼眸卻在同時閉上,沒有勇氣看父親的表情。 「我不怪你。」慈藹的嗓音拂過她耳畔。 她心一揪。「怎能不怪?你辛辛苦苦養大我,我卻……做出那麼不幸的事。我太過分了,我不知道自己那時在想什麼——」 「因為你想擺脫過去。」單父啞聲說道,語氣依然充滿慈愛,「因為你小時候實在過得太苦了,小芷。」 「爸!」她猛然睜開眸,眼前,卻一片迷蒙。 「爸爸明白你的心情,也知道你不是故意那麼做,你只是……唉,小芷,其實是爸爸對不起你。」 「爸!」她啞聲喚著。父親的自責讓她更加懊悔、更加心痛。「你怎能這樣說?你把我拉拔長大,從沒少給過我什麼,寧願自己省吃儉用,也要供我上學……你對我很好,對我太好了!錯的人是我,是我!我才是那個該說對不起的人。找、我……請你原諒我,爸,原諒我……」 「小芷!」眼見女兒哭倒在自己懷裡,單父的眼眶也紅了,老眸落下兩行淚。 「爸,你不要再離開我了,不要讓我找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這兩年一直掛念著你?」 「我知道,我知道。」 「你……你把所有存款都留給我,我一直擔心你一個人究竟怎麼過活……」 「沒事的。爸爸又不是老得不能工作了,不用擔心啊。」他安撫地拍拍女兒的背。 「你還在……清掃街道嗎?」 「嗯。」 「太辛苦了!」她拚命搖頭,「爸,你別做了。我這幾年一直在打工,也存了一些錢,以後就由我來奉養你吧,你不要再工作了。」 「傻丫頭,不工作你要老爸蹲在家裡發黴啊?」 「你可以養鳥種花啊,找人下棋聊天也好……對了,你到臺北來吧,我租一間比較大的房子,你搬到臺北來吧。」 「好,好。別哭了,傻丫頭,別哭了。」 「我對不起你……」她依然哭得激動。 「沒有,你沒對不起我。好啦,我們別說這些了。你還沒吃飯吧?跟爸爸一起吃飯吧。」單父安慰著女兒,抬起她淚水縱橫的臉,細細察看,「好像變漂亮了呢,小芷。」 「爸!」她扁了扁嘴,在父親懷裡撒嬌。 天色漸漸暗了,夕陽從蒙塵的窗扉悄悄退出,取而代之的,是柔和清婉的月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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