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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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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很靜很靜的夏夜,很淡很淡的燈光。滿右昀在這樣的靜夜裡不知坐了多久。淡淡的燈光一直籠罩著她。 「明天開學。」她在眼前那本稿紙的第一頁第一行寫下這四個字,字跡娟秀。 她推了推鼻樑上那副黑色細框的近視眼鏡沉吟著。她的近視度數不深,從國一那年歡天喜地地得知自己終於近視了之後,到現在度數也不過兩百五十度。其實不戴眼鏡,她也能正常過日子,周遭的一切在裸視的情況下反而顯得有朦朧美;但她念書時總戴著眼鏡,喜歡那種學院派的感覺。同學們都說晴陽女中的校服像是專為她獨特的味道而設計的,雪白的襯衫下搭配紅藍交錯的方格百褶裙,秋季再加上一件灰色圓領背心,冬來添一雙深藍色長筒毛襪和筆挺的深藍色西裝外套,很英國,她穿來尤能展現那股濃濃的學院派風格。 「高三這一年我必須做到──」她在第二行多寫了幾個字。「第一點,不害怕。」 不害怕?她用直覺寫下之後自問著。高三了,她要做到的首件事是不害怕?那不就是說她以前很害怕嗎?可是,她害怕什麼呢?害怕老師,害怕學校,還是害怕什麼?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呀! 算了,寫都寫了,她懶得再修改。像寫小說時一樣,只要不太離譜,通常她都會將錯就錯,也因而時有無心插柳的意外收穫。 「第二點,要用功讀書。」她看著這幾個字,忍不住笑了。這麼說來好像她一直很不用功似的,不過,那是事實,所以她才更想以此自勉。高三了,誰都應該更勤奮才對。 「第三點,不再胡思亂想,沒事就做白日夢。」 「第四點,」寫到這裡,她猶豫了一下。不胡思亂想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看閒書,不再寫東西,不再投稿。於是她寫下了第四點──先把卓亦塵冰起來,等她上了大學以後再說。 「第五點,」她又停筆了,眼裡閃過一絲困擾,像是正努力地說服自己。然後,很勉強地接下去寫。「要像喜歡武俠小說那樣的喜歡英、數,像喜歡卓亦塵那樣的喜歡英、數老師。」 夠了!她對自己說,五點就夠了!於是她放下筆,將這一頁稿紙撕下,把它壓在玻璃墊下欣賞一番,好像她已經做到了每一點似的。 她站起身,款款的走到窗邊,到著一輪明月又發起愣來。每次直視月亮的中心點,那股熟悉的、奇怪的感覺又湧現心頭。這樣的月夜似曾相識,她在夢裡見過無數回,無數回。 「右昀,暑假裡又寫了多少啊?」開學當天,曾維特一見滿右昀便問。她指的是武俠小說的進度。 「一個字也沒寫。」滿右昀笑笑,沒在意。 「為什麼?你不是說越來越喜歡自己筆下的男主角,一天不寫就好像一天沒見著他,會難過的呀!欸,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一個暑假都沒動筆,算一算,你跟他分別了將近兩個世紀耶!」曾維特誇張地屈指計算著。「你捨得嗎?」 「唉,」滿右昀歎口氣。「我已經下定決心,等考上大學之後才能再見他。」 她暗忖著:自己為了下這個決心,幾乎整個暑假夜夜夢見卓亦塵──這個她親手塑造出來的人。夜夜相同的夢境令她不禁要懷疑自己是因為創造了他才做那個夢,抑或是那個夢驅使自己創造了書中的他。夢境清晰卻又遙遠,清晰得好像隨時會跳脫到現實中來;遙遠得好像在久遠的年代她便已經在夢裡見過他了。 「哦,那就是說我們這一年都見不著他嘍?」曾維特不由得有些失望,她和其他同學已經習慣了把看滿右昀的小說原稿當消遣。「也好,今年大家就專心念點書吧,你要是考不上,還能寫武俠小說賺錢養活自己,我們要是名落孫山就完了。」 「怎麼會呢?你可以去教芭蕾舞呀,比我寫小說好賺多了,也許哪天我突然就寫不出東西來了,就算一直有得寫,人家也不一定會要,隨時有被退稿之虞,你教芭蕾舞就不會有這種煩惱了,愛教幾個教幾個,愛教多久教多久。」 「是哦。」 十七歲是女孩子最美麗的年齡,而晴陽市里最美麗的十七歲少女全都集中在晴陽女中,少女右昀和少女維特則是這群女孩中最聰慧的兩個。曾維特在高一時就榮獲全市芭蕾舞比賽高中組第一名,從那之後,她靈動的身影便時常出現在電視臺的節目中。 至於滿右昀,她的詩歌、散文早已在國內青少年刊物上發表過,目前她是晴陽女中文學社的社長。少數知己還知道她寫武俠小說已有三年光陰了。 然而,並不是所有聰慧的女孩都有優秀的學業成績,就如滿右昀。 「維特,今天有哪些課?」滿右昀滿混的。 「第一節英語,第二節數學……」 「哦──」曾維特還沒說完呢,她就悲歎一聲,最令她頭疼的兩科竟全擠在一開頭,真是一個糟透了的兆頭! 「你別唉聲歎氣的了,我打聽過,兩個老師都還不錯。」 「真的啊?」 這是滿右昀的口頭禪。如果人家告訴她的是好消息,她就又驚又喜又不敢置信地問;若人家告訴她的是壞消息,她就又恐慌又無助又想證實地問;如果消息既不好也不壞,她就不置可否、事不關己地反問。 「真的,數學老師很年輕,很幽默,很喜歡跟學生打成一片。英語老師普通老……」 滿右昀還沒聽完就想起去年的噩夢。那是個什麼數學老師啊?每次段考都要把成績按高低排好,然後張貼在教室後方的佈告欄上,還附上曲線圖,證明學校沒有實施能力分班,成績特優的和特差的學生占少數,中等生占大多數。她的成績通常都在曲線的尾端。因此每當同學在成績表上指指點點時,她總有一種掉入冰窖裡的感覺,冰冰的、麻麻的,覺得自己像古代囚車上的囚犯似的被拖上街示眾,被剝奪了所有的隱私和尊嚴。 「快上課了,你帶了筆記簿嗎?」 曾維特的一聲提醒,她才收拾剛才的思緒,在書包裡一陣胡翻。 「完了,」她連搖著頭。「這學期完了,第一節課我就忘了帶筆記簿,連鉛筆盒都忘了帶,這麼不好的開始我能不完蛋嗎?」 她嘟囔的同時就怪起自己來。都是昨晚那份自勉書惹的禍,弄得她心煩意亂,三更半夜地還睡不著;還有,就是那一輪明月、那個夢境……她忽然覺得那經常壓在自己胸口上的沉重又逼上來了。 「我多帶了一本,你拿去用吧。」 她接過曾維特的筆記簿。「謝了。」 上課鈴響,英語老師分秒不差地走進教室,終止了她的自怨自艾。 「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就過了三個多星期。」滿右昀自言自語著。 「就是啊,歲月不饒人。」曾維特不經意地附和一聲。 「神經!你七老八十啦?」滿右昀調侃好同學道:「我看你的名字得去改一改,維特聽起來就像煩惱很多的樣子。少女維特的煩惱。你呀,十七歲就學人家談戀愛,愛做夢煩惱一定很多。」 「誰愛做夢還不知道哩!」曾維特軟軟的頂了回去。「欸,你真的不再寫卓亦塵的故事啦?他的大仇到底能不能報?還有,他跟那個霍羽丹最後到底有沒有結果?」 「仇是一定能報啦,跟霍羽丹有沒有結果我還沒決定,」她有片刻的停頓,腦袋裡又浮現小說裡的情節。「你覺不覺得悲劇比較吸引人?淒美而不圓滿比較盪氣迴腸?」 「是沒錯啦,可是總讓人有遺憾的感覺不是嗎?誰不希望能看見有情人終成眷屬?」 談到這裡,兩人又無語了,只是默默的手牽手,在操場上兜著圈子。繞著操場一圈圈地走,成了她們住校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項調劑。 「唉──」曾維特輕得不能再輕地歎了口氣,滿右昀不解地看著她。 「你果然有煩惱。」滿右昀淡淡地詢問:「是不是你男朋友──」 「別提了。」 滿右昀發現她是真不想提,於是沒有再問什麼。接著也學她歎了一聲。 「你也長籲短歎的幹麼?數學小考又砸了是不是?」曾維特覺得她應該沒別的煩惱了,見她靜不作答,立刻又想到另一個原因。「還是你又做了相同的夢?」 「嗯。」她抬頭看了看月亮。「你對這樣的夜晚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曾維特很認真地注視著那一輪明月。「沒有,我不像你,成天吟風弄月。」 「別那麼不屑嘛,我才不是那種喜歡風花雪月的人,只是,這樣的月夜總會給我一種特別熟悉的感覺,好像幾百年前我也曾浸淫在這幅畫裡。」 她臉上有種深思的表情,兩眼鎖住月兒的中心點,心中頓時產生了一股衝動與激情,她仿佛看到眼前出現了一幅極熟悉的畫面──漫山遍野的青草、迎風招展的山花、歡悅奔騰的溪流,她覺得心底正慢慢地升騰起一種曾被久久沉澱的感情。但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她也不清楚。 「你這一年不寫小說的決定是對的。」曾維特半開玩笑地調侃她:「考大學需要的是一顆正常清醒的腦袋。」 「欸,你再這樣挖苦我,小心我一氣之下寫個悲劇給你看。」 「好哇,那我就拭目以待,等著那種痛徹心扉、盪氣迴腸的讀後感吧。」 不知是不是被激起了鬥志,滿右昀深呼吸一口,仿佛剛做了一個重大決定。 「維特,從明天起,我們不要到操場來散步了。」 「你要幹麼?又想接著寫啦?」 「沒有,我想多念點書。我們下次月圓時再來散步好了。」 「可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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