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季巧 > 釀郎 | 上頁 下頁


  她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她能對他期望什麼?希望他關心自己?她已經淪落到那種地步了?啊……真氣人!

  她才不要像城裡那幫富貴千金,一得知他回來就鎮日蜂湧至「麟盛行」,硬跟楚楚串門子又死巴著他不放,她才沒那麼窩囊又不要臉!

  兩人行至山腰,她戛然止步,凝眸望盡這片幽翠竹海,眼神若有所思。

  「我等會兒要跟先人說話,你別吵。」

  先人?

  長孫晉面露詫異,但見她滿臉謹慎,只好乖乖閉嘴。

  解決了身旁最大的麻煩,容雲稍微放鬆了心中緊張,安心讓他隨自己深入竹林,當她尋到了那塊已被草藤掩沒的石碑,她終於卸下心中的凝重,露出欣慰的淺笑。

  卷起袖子,她上前清理茂密草藤,長孫晉見狀也過來幫忙。

  她抬眸,看他專注於掃墓的嚴肅表情,心間泛現暖流。

  儘管鎮日與他唇槍舌劍,他也不曾對自己說過半句好話,可她明瞭他待她……其實並不壞,每當她有需要時,他總是願意出力相助。

  仔細一想,若他是存心欺負她,根本沒必要搶去雷亮。因此她相信,他是真心眷顧自己的名聲。

  林間靜謐無聲,只有夏風吹動滿山竹叢的沙沙恬音,竹香隨風拂來,輕柔地包圍兩人,為他們摒開外頭的繁華喧鬧,將他們困在這小小的天地間。

  打理乾淨後,她舉袖輕拭鬢旁薄汗,朱唇掀起了滿意的笑。

  在她雙手合十,閉目虔誠之際,長孫晉不忘研究眼前並未雕上一字的灰白石碑。既是先人,又何以如此草率,僅立無名墓碑?

  他鎖緊了眉峰,只覺此舉甚是鬼祟,彷佛墓中先人見不了光似的。

  「先人是湯爺爺。」默禱完畢,她望進他不解的黑眸。「我從前有個姨兒是鳳陽人,她是湯爺爺的親戚,我小時候到鳳陽去玩,常蒙湯爺爺的照顧。」

  「鳳陽的湯家……」眯起眸,他沉吟須臾,猜問:「是東甌王湯和?」

  容雲一怔。「你知道他?」

  「當今唯一能得善終的開國功臣,誰不知道?」他漫開笑容。「這是東甌王的衣冠塚?」他記得湯和的墓地在曹山,也聽聞朱元璋為他所建的墓穴氣派非凡,絕不似眼前的簡陋。

  「善終」二字狠狠衝擊著容雲心坎深處,她默然垂眸,忍住眸中酸澀,隱起所有悲愴,逼迫自己別再回憶湯爺爺臨終時的種種慘絕。

  「湯爺爺待我很好。」她略過他的疑問,抬眸凝視面前墓碑,彷佛又看到了那個總愛開懷大笑的慈祥老人,她思念著,瀅眸溫柔如水。「那年他告老還鄉,我才六歲大,姨兒趁他府第修建落成後攜我進府道賀,他一見了我,歡喜得不得了,說我像極他麼女小時候的模樣,之後我只要跟著姨兒去鳳陽都會住進他府裡。我最愛聽故事了,只要我吭聲,湯爺爺一定馬上跟我說故事。」

  他聽著,不禁揚起溫暖笑顏。「說故事?那你定然知曉不少皇家秘聞了。」湯和乃朱元璋的幼時玩伴,兩人長大後一同披荊斬棘,共度不少時艱才換來今日極權成就,他會講的故事,想必不離從前戎兵苦戰的生涯。

  「有些事,知道太多也不儘然是好的……」喃喃低語,她苦澀地笑,緬懷道:「湯爺爺是我至今見過最和藹謙虛的人,他對所有人,甚至是下人,也都是親親熱熱的,從不擺架子。」

  長孫晉略一頷首。「我早耳聞東甌王人如其名,和氣恭順,對權位也毫不戀棧,他能順利避開皇帝那場殺戮,大抵也是深明急流勇退的道理吧!」他轉向她,揚起溫潤淺笑。「能受如此睿智的長輩之恩,你很有福氣。」

  聞言,容雲力持微笑,眼眸深處藏著一抹痛楚。

  「我是很有福氣啊,老天爺居然賜了這麼好的人來真心疼我……」語音至此,她已然哽咽,往事歷歷在目,她忘不掉湯爺爺那份比親爹還要疼寵的情誼。

  漾起悲慟的淚瞳教他心一緊,伸出大掌,他握緊了她的小手,凝睇她強忍淚流的柔弱側顏,無言予她安慰的力量。

  被牢牢扣在那樣溫厚的掌心,她的淚一下子決堤了。湯爺爺仙逝三年,本以為自己早已能冷靜面對,誰知還是這麼不堪一擊,至今仍放不下死別的哀痛。

  「湯爺爺走的時候……跟我說抱歉,說他答應了要看我披上嫁衣,答應了倘若陳旭敢有待薄,他必定站出來替我出頭……」她掩唇低泣,縷縷嗚咽自指縫間傾泄,她痛得心口發窒。

  當年的媒妁之言,建立在陳家能助堂弟躍進官場的利益之上,她不甘自己的幸福被人擺弄至此,但極力抗拒的下場就是遭受所有人的譴責,只有湯爺爺懂她的苦,無奈他不姓容,想幫她作主也無能為力,只能不斷安慰她,更承諾將來無論發生何事,即使連娘家都不認她了,絕對還有他和湯家的庇蔭。

  那麼好的人,處處護著她、疼著她的長輩……她是無法再見了。

  諦聽她哀傷的哭音,他心下一慟,按捺不住,上前張臂摟住了她。

  「如此說來,東甌王算是你的親人了。」輕拍她不住打顫的纖背,他眼底湧現憐愛。「他在你心裡有多重要,你就得有多堅強,才不負他臨終仍惦念你將來的那份心意。」沉聲勸勉,他不忍她這般傷心。

  這下他終於知道她訂了親事後的那陣子,為何常往她姨兒的故鄉跑,原來是為了探望湯和。

  當時,他還以為她是為了躲開容昊為他和大哥設的餞別宴才走得那麼遠。

  若是知曉她遭受那樣的傷痛,他必然——思緒一頓,他不由苦笑起來。

  一個許了人的女子,他當下該用什麼身分、又有什麼資格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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