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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嘿嘿,公子。」少年拍拍腦袋上的葉屑,笑得有些心虛。

  「你在這裡做什麼?」宗政明啟唇問。

  「喔……如果我說是賞景,公子你信不信?」少年乾笑。

  「我不是要你跟著她?」

  「她?喔,是那位孫姑娘啊!公子,我是你的家僕,可不是孫姑娘的啊!」哪有道理去服侍外人嘛。

  聞言,宗政明沒再理會少年,直接步上長廊。

  「啊,公子!」少年只能在後頭叫道。所以說,自己的主子還有個主子,真是麻煩。

  宗政明往孫望歡的住房方向走去,遠遠地,就見一把傘斜插在窗前。接近一看,孫望歡垂首在案頭寫字,那傘則是用來給她遮日光的。

  「你跟你表弟談完了嗎?」孫望歡頭也沒抬,就是知道來人是他。

  「嗯。」宗政明應聲。

  「今日還是這麼熱啊……」六月底的氣候,真是折煞人。她擱下筆,呼出口長氣。「我說啊,我應該也要同這府裡當家打聲招呼吧?」雖然她是被帶進來的,但是可沒有什麼親戚關係,禮貌上,總該拜會拜會。

  「不行。」宗政明直接說道。「你別和他碰面比較好。」

  因為被回絕得太徹底、太堅定,孫望歡還怔了好一會兒。想了想,才恍悟道:

  「是了,以你的身分,現在的確不好再提以前的事。」何況這韓府,聽說家大業大,規矩定更多了。「你一個男子,身旁有個來歷不明的姑娘,傳出去也不好聽……」之前為求上路方便,她穿的是男裝,現下雖然換回來了,好像還是不太應該啊。

  「和那些無關。」

  「嗄?」孫望歡抬起臉,就見他站在外頭,眼睛直看著綁在窗臺上的傘。「這房一過午就會被日曬,遮板只能擋到一部份,桌子放太裡面又沒有光,和我小時候的寢房很像呢,是不?傘,我綁了很久,才全能遮到這個位置呢。」她笑笑說,又補充了一句:「你不在了之後,我都是這麼做的。」

  所以,就算是這麼微小的事,沒有了他,也已經沒關係,無所謂了。她想表達的,其實只是這個而已,但她畢竟不夠狠心,無法明白地說出口。

  宗政明注視她乾澀的雙唇,突兀說:

  「你並不想和我再次重逢。」

  孫望歡睜大眼,明顯地吃驚。半垂著臉,隨即又露出笑,反問道:

  「那你呢?你再見到我,心裡……快活嗎?」

  「我們會相見,是註定。」或許不是現在,但一定會是幾個月、幾年之後,那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總有一天,他們之間的聯繫會繼續接在一起。所以,他只有接受這件事而已,並不會有所謂的快活,或者其它反應。

  「你又說我聽不懂的話了……」孫望歡臉上帶笑,眼睛微微眯起,不看他了,僅是盯著傘下的陰影,有些出神地喃道:「是註定,或者是緣份,都好。都是該珍惜的。」

  他凝視著她左耳的紅痣,在鬢邊細絲之中若隱若現。

  「小姐——」

  「我已經不再是你的小姐了。」她很快地回應他,笑了一笑,如同豔陽燦爛開懷,面向他道:「宗政,你說錯一件事。能夠和你重逢,我心裡,真的很高興很高興……高興到甚至害怕了。」

  既然高興,為何又感到害怕?他無法理解。

  案頭宣紙墨痕方幹,上頭寫有一句「相見時難別亦難」。他轉而看住她淺淡的笑,感到自己的胸腔又是一陣熱氣浮出。

  成為宗政明二十年,他仍然記不起那些情感。

  那是一個除了黑暗之外,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不必吃睡,不會疲累,腳踏之地並非等於真實,所處的空間虛無縹緲,因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究竟在那裡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眼裡,就只有一座橋。

  當他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忘記思考,忘記前世今生,忘記喜怒哀樂,忘記七情六欲,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是誰。

  也許……他根本沒有當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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