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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拉過一張椅子,他坐在她面前,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開口:「你曾問過我,身子骨不好的事,還記得我怎麼回答的?我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真的很久,久到我應該要忘卻忘不了……」

  容湛語察覺到他有些異樣的神色,心中一憂,又抓著他不放了。

  尉遲昭睇著她揪住出口己的衣服,他淺淺地笑,這次沒動手撥開。

  「我七歲時被師父撿回來的,其實……我有一對父母,只是……只是他們不能要我。」瞅見她擔憂的眸,他的唇瓣輕柔地開啟:「你看到了,我臉上有一塊胎記,是生來就跟著我的,算命師說這是表示禍害會降臨,我娘本來不信,可是,我七歲那年,村子裡有了旱災,鬧起饑荒,於是……大家也就這樣認為了。」小村莊,迷信總是口耳相傳。

  她好驚訝!他……居然主動跟她講他的過往?可是怎麼好像……她簡直不敢相信他剛才說的話。

  「那是天災啊!跟你有什麼關係?何況你那時都已經七歲了,要發生早就發生了,怎能把災禍的原因賴在你身上呢!」荒謬、荒謬!

  尉遲昭淡柔一笑。「那時候,真的餓死很多人,大家慌了,認為是因為我年歲越大,禍害會來得更大,所以就想拿我祭天……我爹娘被逼,為了保我,便用刀想把我的胎記刨除……這塊紅膚消失,就沒有禍害了。」

  他頓了下,唇邊的淡笑有些無奈。「可是,這是天生的,我的一部分,改不了——」

  他在流汗,即使他努力地想要平穩地訴說這一段可怕的往事,他手中握緊的濕汗還是穿破了表面的假像。

  容湛語伸出手,輕撫他那傷痕累累的半邊頰,這些傷,不只是在臉上,也在心上。

  他劇烈地顫了下,但終究沒有轉開頭。

  她屏著氣息,怕自己太衝動、太快,但他的反應卻給了她鼓勵。

  「很痛嗎?」她軟軟的滑嫩掌心緩慢地在他臉上移動,摸著一道道他的傷痛過往、她的不舍心疼。「一定很痛吧。」她沒辦法想像,一個七歲的小男孩,居然得面對親生父母對自己刀刃相向。

  冰涼的薄刀一遍又一遍地把他臉上的皮膚翻起來,痛到最後,他的神智都恍惚了,只聽到娘在哭、爹也在哭,他被捉住脖子不能動,溫熱的液體從耳邊流下來,他的視線裡都是紅霧,他們的表情好像都有點不正常了……

  尉遲昭看著她,那一夜慘痛的記憶,不知為何,好似有些淡了。

  明明,他做了長達好幾年的惡夢,想忘也忘不了,但現在……再想起,沒有驚駭,已能平心靜氣。

  「不痛,已經不痛了。」他的目光鎖著她含淚的眸,慢慢地說道。「我爹娘雖然也覺得我是個不祥的孩子,但還是希望我能活……這樣,已經很夠了。他們讓我逃,叫我連夜逃走,我知道,他們只能幫我到此了。」

  她的淚水滑下來,他接住,融在手中。

  「我臉上的傷未愈,也沒體力,不知道跑了多久,昏倒在山上,然後就是師父路過救了我。」

  「幸好你有被救,不然,我不就遇不到你了嗎?」她打趣地說,可是眼簾卻有些濕濕的。

  他臉紅地笑。「那晚,我差點死去,是師父傾盡全力救我,才得以存活。因為這樣,所以我的身子一直不是很好,時常生病。」

  後來師父傳他內功,一方面調理弱骨,一方面練武強身,十幾年來,他只專注內息循環,久而久之,內力便較為精純,外功則差強人意。

  發現她也在流汗,他略略猶豫,微歎息,終究是輕握住了她的小手,柔聲道:「我……醒來後,完全不願與人接觸,都是師兄們主動,不嫌棄我,花了好幾年,我才慢慢地願意說話,才有表情。」

  這些是他從師兄那邊聽來的,那一段很封閉的日子,他並不太記得,感覺很像有著意識,卻是沉睡在自己的空間裡。

  其實,現在也是他頭一回說這麼多話。是準備敞開心胸,也是對她無悔的感情作回應。

  「可是,那也僅止于你的師兄,對不對?」她也握緊他修長的手指。

  「對。」他突然覺得她越來越靠近,她身上的馨香一直彌漫在空氣中,影響到他的呼吸,還是有些不習慣。稍稍坐直身,他拉開她緊迫盯人的凝視方式。「除了師門裡的人,我很少下山,很少跟人認識。師門裡的人是家人,好多年的相處,我慢慢接受。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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