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潔塵 > 夜櫻流歌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你讓我辦的事,我都已經辦妥了。」風間日向站住。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禁不住皺起眉頭:「回來這些日子,你一直在看櫻花,看不膩的嗎?」

  風間夜將頭輕抵著廊柱,低笑:「看它們就像在照鏡子,有誰會看自己看到倦嗎?更何況,我能看它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風間日向的眼眸一沉,「你無需太悲觀,其實整個家族一直沒有對你放棄希望。」

  「你誤會了,我並沒有悲觀。我只是在想,我曾經說過我若有一天死去,一定要死在最愛人的身邊。而現在,我的愛人可能就是這些櫻花了。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它們其實是我從小就有的夢想,沒想到真的會實現。」他回頭對著風間日向一笑;「所以說,美夢成真這句話原來也並非謊言。」

  「放棄她你很傷心嗎?」風間日向忍不住問。

  風間夜的黑眸幽幽然閃著傷情,「我的傷心恐怕還遠比不過她的百分之一,若我當初可以壓抑住自己的情感,多為她去考慮,也許……是我錯在前,縱有再多的痛苦需要我來承擔也是應該的。」他苦澀地笑著:「其實我真的很想自私一回,把她抱在懷中,讓她成為我的人,讓她永遠都記得我,為我傷心,為我流淚……可惜,當她為我付出時,我卻已沒辦法回報。有人說,人生最大的痛苦,是生離死別,其實背負著情債而死,即使死去,也會將這份愧疚帶至來生,痛感豈不更甚?」他望著哥哥,誠摯的說:「所以,如果有時間去自私的愛一回,就放任自己的自私吧,尤其是,當你們皆彼此相愛的時候。」

  風間日向被他清雅的聲音打動,眼前隱隱的一片都是北川綾子嗔怒而又哀怨的神情。自私地去愛,會讓彼此都快樂嗎?

  …………

  千尋雪櫻又一次走進「相遇在澀穀」的酒吧。北川綾子在吧台前,一如上次見到她時她坐的位置,只是那一回,身邊還有一個人。溫和的執著她的手對綾子介紹:「我朋友。」當時感覺平平無奇的一句話,現在想起來備感沉重。再也不會有那樣的一雙手,一個聲音了。

  推給她一杯酒,綾子點起一枝香煙,呼出一口煙霧,說起了開場白:「最近忙麼?聽說前幾天伊藤組的一幢房子出了火災,以為你會脫不開身。」

  可能是酒吧內的燈光太暗,她懶懶的睜不開眼,「我現在已經不再過問組裡的事了。」

  「知道我為什麼約你來嗎?」

  「知道。」一定是好奇她與風間夜之間的故事,她輕啜著杯中的酒,咽下無盡的傷心,「我來,只是為了和你告辭。」

  「你要走?」綾子並不顯得吃驚,「去哪裡?」

  「不知道,」她乾脆將酒一口飲幹,「也許是天涯海角吧。」

  「那麼,不準備再回來了?」

  她沉寂著為自己又倒上一杯酒,再次一飲而盡,「看膩了京都,很想出去走走。外面的世界太大,也許一輩子都看不完。若是死在外面,也就不用回來了。」

  綾子古怪地微微一笑,「這邊就再也沒有能值得你牽掛的人了?」

  對綾子的所指,彼此其實心知肚明,索性直接回答:「我牽掛不起任何人,他有他的人生,我不想介入。」

  「古怪的邏輯。」綾子繼續吞吐著煙霧,「你們兩個好象都在為對方尋求幸福,可是誰也沒有得到幸福。就這樣咫尺天涯的站著,還擺出一副人人都不得不贊許的姿態,真搞不懂你們究竟在想什麼?」

  千尋雪櫻微微一笑:「像他那樣的人,應該會有一份很精彩的人生,我是個不祥之人,與我在一起,只會褻瀆了他的光芒。」

  綾子的煙蒂停在空中,煙灰一串串掉在檯面,她也沒有理會,只是睜大了眼睛瞪著千尋雪櫻,好象突然發現了一件很令她吃驚的事,於是問她:「你該不會是……對他的事情還一無所知吧?」

  千尋雪櫻猶不自知的還在笑:「他?夜之子,風間家族的繼承人之一,我知道這些已經足夠了。」一隻手又去拿那只酒瓶。

  綾子下意識的摸著自己的額角,驚訝之色溢於言表。看千尋雪櫻又要倒酒,她一把抓住瓶身,死死地念出:「冬天,你知道冬天嗎?沒有櫻花的冬天,沒有生命的冬天!」

  被她的眼神震住,千尋雪櫻恍惚有種很不祥的預感。握住酒瓶的手忽然開始僵硬,原本泛起酒紅的臉頰漸漸失去了血色,一字一頓地問:「冬天,代表了什麼?」

  北川綾子的眸中被濛濛的霧氣遮住,所有的笑容都已退去,她無奈地低訴:「那是他的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刻。不是在十年二十年之後,就在今年,就在這個冬天,在沒有了櫻花的季節裡,我們會永遠的失去他——小夜。」

  …………

  千尋雪櫻的車闖進櫻閣。在空蕩的走廊和屋中奔跑,她沒有看到任何的人影,只有屋外漫天飛舞的櫻花似在響應她的造訪和她震痛的心情。

  她一再地責備自己,為什麼不能早一點察覺到他身體上的異樣?當他一次次虛弱得暈倒時,她只是被一個簡單的「貧血」輕易地騙過。當她深陷生死之間,苦惱著徘徊時,是他在竭盡全力地鼓起她繼續生存下去的勇氣。但是,潛藏在那些溫柔笑容背後的,卻又是怎樣一顆孤獨而淒冷的心?

  猶記得他曾說過:「不要把死亡看成是一件很浪漫的事,當你的生命一點點流逝,生存的時間可以用分秒計算的時候,你只會感到無邊無盡的恐懼,然後在心底不斷地對自己呐喊: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當時聽來雖然震撼,卻未曾真的留意他話中那份沉重的由來,只當是他好心的規勸而嗤之以鼻。現在重新思量,才驟然明白那是在講述他自己生命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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