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潔塵 > 夜櫻流歌 | 上頁 下頁
四十


  風間夜接過那張紙,努力聚集眼神去看清上面零亂得近乎瘋狂的字跡,那的確是母親寫的,不僅因為那熟悉的字體,還有那淒婉且悲絕的言辭,讀之有如母親再生,帶給他更加痛徹心扉的震顫:

  「如果你深愛一人,卻又不能履行你愛的承諾,那麼,就遠離她,不要再帶給她任何痛苦的幻想,寧可獨自承受孤獨,寧可背負著愧疚與她對你的恨意,也要狠下心遠離她,只有這樣,才能還給她一個完整而公平的人生。」

  紙箋從他的手指中滑落,掉在白色的被單上,但兩者都沒有他的臉孔那樣蒼白如斯,淒美至絕境,又無奈至絕境。

  若無法完整地愛她,就應該遠離她,歸還她那一份完整。這是母親苦到極點的心聲,也是在冥冥之中告誡著她唯一的兒子,不要步她失敗戀情的後塵。

  即使有著如此沉重的傷情,他還是笑了,為了這段從一開始就已註定沒有結局的戀情而笑。他將自己所有生的力量都給了她,卻又剝奪了她生的希望。他真的有這麼殘忍嗎?殘忍到心中自私的只有自己,只想到自己愛人與被愛的感受,全然不顧別人的心情。

  他真的是應該好好考慮一下了。在生命即將走到終點時,他應該將那份完整的人生歸還給她。

  門被人大力地撞開,是千尋雪櫻奔了進來,她的臉比他還要慘白,跌跌撞撞地跑近床前,她死死地抓住他的被單,一字字地哀懇:「遠離我吧!求你!離開我的身邊,離開我的生活!」

  他渾身輕顫,兩人的眸底都是絕望的神色。就這樣四目相視,多少曾經共同擁有過的甜蜜回憶都乍然劃過心頭,誰能忘懷?誰能放棄?但是,又必須忘懷,必須放棄。

  「這是你的意願嗎?讓我離開你?」他的聲音還是那麼輕柔,喚著她的名字,就象初次相識:「櫻子,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嗎?」

  她忍住所有的悲痛,努力使自己堅強的回答:「我們在一起只有痛苦,不會有幸福。」

  他凝視了她很久,似乎要透過她的眼睛看穿她的心底,最後,他只輕輕地微笑,不知是釋然還是逃避,沒再看她,淡淡的說:「那麼,分手吧。」

  簡單的一句話,同時埋葬了兩個人。

  她的靈魂在這一刻死去,站起身,低喃著說出:「謝謝」,隨即逃也般奔了出去。

  屋內,他長長的歎出一口氣,幽沉而傷感,好象自己的整個生命都已耗盡在這一聲歎息之中。

  天灰濛濛的,還在下雨。伊藤大左坐在輪椅中,有人為他撐著雨傘,遙遙望著在風雨中跪坐于母親墓前的千尋雪櫻,他沉寂了好久才叫人將她推了過去。

  「行了,櫻子,無論是憑弔還是懺悔,你都已經做夠了。」他開口勸阻。

  千尋雪櫻的渾身皆已濕透,目光仍然呆滯地看著墓碑,問:「母親生前是什麼樣子的?」

  伊藤默默回答:「有著如你一樣美麗的外表,溫婉而嫺靜。」

  「為什麼我會殺她?」她攥緊了拳頭,眉尖痛苦的糾結在一起。

  伊藤微歎:「沒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後來據人推斷,你可能是從哪裡發現了那把槍,隨手拿來玩,結果造成了悲劇。說起來也是你無心之過,你那時畢竟還小。」

  她的嘴唇輕抖:「您也認為我是個罪人,是嗎?」

  「你還是個孩子,是夏子最愛的女兒。」伊藤大左回答得似乎避重就輕。

  她倏然轉頭瞪著他:「那麼,你為什麼要殺深田光?殺筱原秀作?他們的死是你造成的吧?在伊藤組的行動檔案中有追殺他們的記錄。你不要否認!」

  「我沒想否認。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你!為了你生活得更幸福!」伊藤大左的聲音高昂而激動。「我在夏子的靈前發過誓,要讓你活得幸福!任何人都不能破壞!深田光和筱原秀作企圖聯手公開我好不容易才隱藏起來的夏子死亡的秘密,我決不會允許他們做出這種錯事!為了阻止他們破壞你的生活,我是不惜一切的,哪怕是殺人!」他眼中的陰寒千尋雪櫻曾經見過,就在很多年前,目睹他命人活埋自己的屬下時,他眼中流露出的就是這種兇狠的寒光。他的氣勢像一隻在沙漠上餓極的狼,兩眼放射出的凶光可以讓人為之膽寒。

  面對一個為了保護她不惜以別人的生命作為代價的人,她不知道是應該感謝還是恐懼。咬住牙根,瞪著墓碑上的字,絕決地說:「如果母親活著,是不會讓你為我去殺這麼多的人的。」

  「可惜她死了,」伊藤冷哼一聲,「你的一切只有由我為你作主了。」

  「我現在已經成人了,我希望過屬於自己的生活!」她挺身而起,「我不再需要任何人的關愛,愛對我來說只是個沉重的負擔,無用的包袱,再背下去,我會累死。」

  伊藤對她的話並未指責,只冷冷問:「風間夜這個包袱,你也準備甩掉了?」

  她的心驟痛,表情卻很淡:「我與他之間的事不需要別人操心。更何況……」她的眉垂了下來,「他從來不是我的包袱,我才是他的負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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