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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蘇,初春

  對原築新來說,這個春天和任何一年的春天沒有什麼不同,一樣的春陽燦爛,一樣的百花齊放,也一樣的索然無味。

  是的,索然無味。

  打一早起,她就坐在這裡了,整個人橫在窗臺上,兩條腿蕩啊蕩的,一大盤的蜜棗讓她吃得只剩兩三顆,籽子由她口中不客氣的飛落了一地,任何一個有教養、懂禮數的淑女都不會有這樣的坐姿和這樣的吃相,但很可惜的,她不是淑女,從來不是。

  哦!她但願她能不是,身為「原家莊」的大小姐恐怕是築新這輩子最大的痛苦了。

  她不是粗野,只是不愛受束縛,但光是這點就夠讓她頭疼不已,誰教她爹原長風是江湖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也是姑蘇城裡最樂善好施的大善人,她不能丟她爹的臉,也不能敗壞家風,雖然她從不覺得自己的言行舉止有什麼不好,可是偶爾還是會屈服的,屈服在她爹的威嚴之下,也屈服在她娘婉言相勸之下,她總是不忍心因為自己而讓她娘給她爹責備個半句。

  還記得去年的中秋,與她爹有生意上往來的好友帶了兒子來家裡作客,那個人是江南首富,真弄不懂什麼道理,她爹竟不由分說的強迫她和那個毛頭小子去看花燈,她氣極了,這算什麼嘛!她是個人,有感覺的,可不是商品啊!

  於是,當著貴客和貴客兒子的面,築新孩子氣的、沒多考慮就衝口而出,「爹啊!我真希望您在江湖上是個沒頭沒臉的人物,這樣女兒就不必陪這個臭小子去遊什麼鬼花燈了!」

  那次的魯莽,她給她爹關在房裡禁足了半個月,而她也倔強的三天不吃東西以示抗議。

  她覺得自己分明沒做錯事,為什麼要道歉?為什麼身為兒女的就一定要妥協?還有,她真不懂她爹幹麼那麼緊張的老想快點把她嫁出去,那時她才十五歲耶!還想在家裡多賴個幾年呢!

  最後還是她娘叫原揭陽來勸她才了事,她也才又皮皮的和她爹言歸於好。

  想到原揭陽,築新就不由得又抱怨起她爹來了。

  都是她爹,沒事幹麼派原揭陽去京城,從那裡來回可要一段時日,少了原揭陽在莊裡,讓她成天懶洋洋的,什麼都不想做,數著日子,就盼望原揭陽快點回來,看看這次他又會帶什麼新鮮玩意兒給她;像上回他去廣西就帶回一對會說話的鸚鵡樂得她成天教鸚鵡說話,又成天模仿鸚鵡說話,她爹說她真是個瘋丫頭。

  瘋丫頭就瘋丫頭吧!至少她快樂,想想在這個世界上還是只有原揭陽瞭解她。

  她娘就不同了,人家都說母女貼心,但她那溫溫柔柔,總是慈悲心腸的娘卻一點都不瞭解她這個作女兒的喜惡,就愛給她買些胭脂水粉,不然就是絲綢繡線,天知道她對那些東西根本就沒興趣,還繡線呢,她連怎麼拿針都不會哩!

  築新記得自己第一次心甘情願拿針線就是為了原揭陽。

  當時他們兩個在溪裡捉小魚,玩得不亦樂乎,連落雨了都沒注意到,等到雨勢一大才發現沒地方躲。

  兩個人狼狽的跑過草原,跑過樹林,原揭陽為了保護她而衣衫被尖樹枝撕裂了一大塊,回到莊裡天都黑了,原揭陽為了這件事被她爹罰跪了一整個晚上,她愧疚極了,捉小魚是她的提議,也是她堅持非去不可,但卻讓無辜的原揭陽代她受罰,她好難過,百般在她爹面前承擔過錯和替原揭陽開罪都沒用,她爹就是只罰原揭陽一人。

  夜裡,她悄悄的去廚房裡端了一盤冷飯菜,偷偷拐到柴房去,而原揭陽正如她所預料的,還跪在那裡。

  築新推門而人,看見他的樣子,她又生氣又心痛。

  「你這個大笨蛋,爹都睡了,你不會起來嗎?都跪了兩、三個時辰了,你會殘廢的!」她罵著,一邊將筷子塞進原揭陽手裡。

  「新兒,做人要誠實,懂嗎?不能因為沒有人看到就……」

  「哦!老天,你居然還有心情教我做人的大道理,我都快為你心痛死、也難過死了,求求你快吃飯吧!你快餓壞了。」築新毫不考慮的打斷了他的話,看著他氣急敗壞。

  「爹處罰我,我不能……」

  「爹是罰你跪,沒有罰你不能吃飯!」築新又截下他的話,索性搶過那雙筷子,開始夾菜夾飯的喂他。

  這麼一來,原揭陽反而笑了,「新兒,你在生氣,為什麼?」

  「你還問我為什麼?」築新看著他手臂上的傷,血還凝固在上頭呢!沒有給大夫瞧瞧,也沒能換下一身又濕又破的衣裳就一直罰跪到現在;而她呢,不但一回來讓奶娘服侍著洗了個熱水澡,晚上一樣和爹娘一起吃好的,剛才她又是從舒服的被窩裡爬起來,這些加起來……

  所以她生氣,她當然生氣!

  她恨死自己了,如果不是她的孩子氣,原揭陽就沒必要在這裡受苦;如果不是她的任性,她爹就不會對原揭陽發這麼大的脾氣,但她不知道原揭陽是怎麼想的,他怎麼還笑得出來?

  她為他感到不公平,為他與自己之間所獲得的差別待遇感到怒不可遏,她當然有生氣的理由,且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而他居然還問她為什麼生氣?

  不爭氣的淚由築新頰上落了下來,她正想用衣袖抹掉,卻發現自己被攬人了一個好大好寬的懷抱裡去。

  「傻丫頭,你別為我難過了行嗎?我很好,你看,我這麼強壯,再跪個一、兩天也不成問題,倒是你,都幾歲的人了還動不動就哭,羞不羞人?難怪爹不敢罰你,如果讓你跪在這裡啊,恐怕到明天整個莊子就該鬧水災了……」

  原揭陽低沉好聽的嗓音飄在她頭頂上方,她偎在他懷裡,聽著他的心跳聲,咚……咚……咚的,一聲又一聲緩和了她暴跳如雷的情緒,但她的淚卻也因為他的溫柔安慰而落得更凶了。

  「怎麼還哭?」原揭陽捧起她臉蛋,故意激將的說:「說你是孩子還不承認,知不知道,只有小孩子才會哭個不停,臉都哭花了。」

  說著,他伸出右手末三指,用手背輕輕的觸了觸她的耳朵,那指尖傳送的余溫……築新終於笑了。

  那是他們的暗號,從她小時候老喜歡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當原揭陽的跟屁蟲開始,原揭陽為了應付她動不動就嚎啕大哭所想出來的主意。

  他們的秘密,他們約定好了的,那代表著——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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