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簡薰 > 我非大人不嫁 | 上頁 下頁
十二


  他心裡想,應該是童詩,比如一人兩人三人跳,四人五人六人到,七人八人九人笑,十人一起樂陶陶。

  賀寶兒把菜肉粥吞下,一臉得意的朗誦起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賀逐光意外的看了邵雲湖一眼——雖然只是入門,考慮到邵雲湖沒上過私塾,這就不簡單了。

  京城的大戶小姐,都未必讀過《靜夜思》,畢竟女子無才便是德,誰家小姐說自己愛讀書,那肯定是笑話一則,所以他至今未婚——要跟一個隻讀過佛經女誡的人相守終身,光想就很無趣。

  可是沒想到鄉村野地,會有一個沒上過學堂的女子能念出這五言絕句。

  《靜夜思》雖然簡單,卻是賀逐光非常喜歡的詩,他是一直到了進京赴考才明白這首詩有多麼妙,短短一句「疑似地上霜」,不僅僅生動地描寫了月光,還充滿了情感,因為孤單,才會連看月光都是冰冷的霜,「霜」這個字,完美地呈現了詩人獨在異鄉的淒涼……雖然他在家中處境尷尬,生母又早逝,可對於大哥,對於溫嬤嬤,他身在京城依然是想念的。

  此刻聽得寶兒童音朗朗,他含笑看了邵雲湖一眼,內心意外,又有點想考校她,「綠槐高柳咽新蟬,薰風初入弦,碧紗窗下水沉煙,棋聲驚晝眠。」

  邵雲湖想,小意思,她念書的時候就覺得古典詩詞很有意境,背的時候從來不覺得痛苦,自己還又看了好多作品,能在神仙面前表現表現,她可高興了,「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

  賀逐光心裡三分驚喜,三分詫異,他最喜歡談論學問,又隨口一首夏日詩句,「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當戶轉分明。」

  邵雲湖順著說:「更無柳絮因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

  賀逐光是真的開心起來,他不認同女子無才便是德,他認為女子的出入已經受到太多限制,更應該讀書,好開闊自己的心胸,可惜京城民風保守,當皇后都只讀過佛經女誡,並且因此得到皇上的誇獎,就沒人敢給自己的女兒多讀詩書,女子去族學說是學習琴棋書畫,但所謂的「書」,卻是孝經,祈子經,萬壽經等等,在他眼中無用的東西。

  有幾戶相看過的小姐,看畫像端正秀氣,但一開口就十分迂腐,女子要舉案齊眉,要三從四德,日後丈夫打罵一定會檢討自己是不是哪裡做不好,絕對不會埋怨云云,連他這個大男人都聽不下去。

  可是萬萬沒想到梅花府這小地方,會出現一個讀過書的女子,《阮郎歸·初夏》是他非常喜歡的夏日意境,《客中初夏》也不用說,是經典中的經典,他多年反覆品味,仍覺得驚豔。

  花開已經進薛家一個月了,這些日子以來,他只覺得她把寶兒帶得很好,就像裡正說的,對小孩有一手,卻沒想到她還有點學問。

  賀逐光第一次仔細打量起她來——雖然是進薛家工作,也給了伺候的名字,可是她很不同,從不自稱「奴婢」,而是說「我」,賀逐光原本以為她只是規矩不太好,想著不過在江南兩個月,也就不用太過挑剔,但現在想來,這花開應該是讀過書,所以有點骨氣,不願意自稱奴婢。

  賀逐光對讀書人一向有好感,所以現在看花開的心態已經完全不同了,覺得她順眼許多,也好看許多,甚至覺得她的臉龐有股自信,不是美人,卻有種光彩——葉太傅的嫡孫女說自己一定賢慧,入門就會張羅通房,好趕緊給他開枝散葉,軍器監古大人的女兒說,自己是沒脾氣的人,嫁了丈夫,那就是一門心思伺候丈夫,什麼都不會想了,大理寺司直盧大人的女兒說,會好好給他打理院子,讓他不用操煩,她知道自己連帳本都看不懂,她會請教帳房先生的。

  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她們留給他的印象也就模糊一片。

  他以為自己會孤身一輩子,將來過繼兄弟的兒子承嗣,但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天下還有讀書的女子。

  女子讀書不能考試,花開肯定是自己喜歡這些詩句。

  想到她是真心對待文字,賀逐光內心又多了一層欣賞——女子不美沒關係,皮相終究會隨著時間過去,只有「本心」才能禁得起時間考驗。

  賀寶兒把一碗粥吃得乾乾淨淨,賀逐光就見邵雲湖掏出帕子,「擦擦臉。」

  簡單的三個字好像有種魔力,一向難伺候的賀寶兒擦了擦臉。

  邵雲湖又誇讚道:「寶兒太棒了,真聰明,說一次就懂了,還做得這麼好,是個小天才,以後學什麼都會很快的。」

  賀寶兒被誇,高興的笑了。

  賀逐光覺得很神奇——以前在京城,花好月圓要求著寶兒吃飯,求著她給擦澡,求著她做每一件事情,寶兒總是拖拖拉拉,百般不配合,他也知道伺候寶兒不是輕鬆活,但他一個大男人,也不知道怎麼帶孩子,老夫人總說孩子就這樣,等長大就好,所以他也只能等寶兒長大。

  可是花開不是這樣,她是不停誇獎,誇誇誇,寶兒就心甘情願了。

  賀逐光摸摸寶兒的頭,跟邵雲湖說:「以後有空,可常常教寶兒讀詩。」

  「好。」

  賀逐光認定邵雲湖有身為讀書人的自尊,所以不說「是」,而是說「好」,便也沒有糾正她,在他看來,一個人如果有底蘊,有本事,自然不用把自己放得太低。

  想想,賀逐光問:「你叫什麼名字?」

  「邵雲湖。」

  賀逐光點點頭,「原來是邵姑娘,既然是讀書人,以後花開這名字不要用了,寶兒,以後喊人家邵娘子。」

  邵雲湖大喜,她也不喜歡被叫花開,只是拿人錢財,也不好計較太多,此刻也隱隱有種感覺,自己是對上了神仙的脾胃,這才被換了稱呼。

  雖然她對賀逐光是一見鍾情,但經過這一個多月來的相處,她覺得自己更加喜歡他,他脾氣好,有修養,雖然是能穿蟒紋袍服的官員,從不頤指氣使,這點可以從帶來的下人都忠心耿耿看得出來,帶人帶心,如果那些下人不是心向著他,絕對不可能這樣事事妥當。

  神仙重視內在呢,她的心忍不住又怦怦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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