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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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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來不及從冰冷的雪地掙扎起身,一隻溫熱結實的大掌已經攫握住她一邊的臂膀。 「先坐著別動!」齊三早眼尖手快地將她鋪在一旁搜集落花的布巾移來,還一把抖掉上面的花辦,好讓她可以乾淨地坐在地上。 李宛妍發現他的舉動了。「啊!我的花……」她試圖阻止他丟棄她好不容易辛苦等待、搜集來的花,不過卻只迎接到兜了她滿頭滿臉的花雨。 目瞪口呆地一時忘了自身的處境,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回過神來。然後,她看著與她對視的那雙炯然深眸,悄悄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撫促快的心跳。 「你……怎麼可以丟了我的花?」脫口指控。 齊三挑起一道眉毛。「你確定那是『你的花』?」他從不衝動,所以如今他變成必須蹲在雪地上和這小姑娘兩兩相望的狀況,並不是他衝動的結果。 即使他只是蹲著,可是他的高大仍使得坐著的李宛妍必須仰起頭才能看著他,而這讓她不過剛好點的頸子又開始隱隱發酸了。 然後,他的話令她怔愣了一下,接著兩抹赧紅偷偷爬上她玉白的臉頰。 「這些花……已經飛落出牆外,我只是拾了它們。難道你還打算上官府告我偷了你的花?」決定不理會耳頰傳來的陣陣躁熱,她打起精神準備全心應付這莫名其妙突然現身的梅樹主人。 「看來你知道我是誰……」端凝著眼前小佳人玉頰生暈動人,齊三沒錯過自己心口的悸動,不過也沒讓腦袋失去運作的能力。 「沒有人會不知道你是誰。齊爺!」迎視他,她的澄眸開始布上防備的神色。 「那麼告訴我,你是誰?」他從來沒以為對這抹梅樹下的影子的好奇會大到讓他答應一直躍躍蠢動的伍青潭去查她的程度,只不過既然他已經打破了連日來純遠觀欣賞的角度走近她身邊,那麼他當然沒道理就這麼放過她。 「我……」她緩緩搖頭。「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還是偷他花的賊呢!而這時不知為什麼,她竟已不怕這男人看來冷厲嚴酷的面孔。 要告她上官府,他還會蹲在這裡問她好不好?而且現在還下著雪呢! 下雪…… 李宛妍水靈的眼眸驀地一轉,總算看到了她剛才就覺得很不對勁、卻又不知道古怪在哪裡的地方—— 是!是早就在下雪了!可從方才她的注意力自梅樹那兒被轉移開始,在她上方這面深褐紙傘就一直沒離開過…… 是這男人一直撐著傘替兩人遮擋住風雪。 甚至……他還有半側身子是落在傘緣外。而她,完全被遮護在傘下! 李宛妍的一顆心,像被某種物體狠狠撞擊了般,忽然劇烈收縮了一下。 他……為什麼這麼做? 他們不過是陌生人。甚至她……也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啊! 齊三突地下顎繃緊,看著她乍然神色不大對的低下頭,接著身子還開始微微地顫抖。 深沉的黑眸快速掠過一抹近乎溫柔的光芒,他再度伸出手,一掌扶住了她纖柔的肩頭。 「對不起,小姑娘,你不會真的以為我要告你偷花?其實你喜歡花的話,齊家這面牆後不止有這株老梅,你想不想看?」沒想到哄人的話就這麼輕易出口,連齊三自己也不由怔忡須庾。但也只那麼一刹,他便承認雖然從未哄過人,不過他竟不排斥首開先例的對象是面前這少女。 敏感地感受到由他堅定的手掌傳來的熱度、聽出他仍穩定淡沉的聲音裡蘊含的惜意,李宛妍心蕩得更厲害了。貝齒緊咬著下唇,感到淚水一古腦兒湧上雙眼,她急忙眨動眼簾將它們趕落。 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對她的一點好意,就足以收服她了? 原來,她還是這麼渴望被關懷、被珍惜。就算……對方只是個陌生人! 突然,她抬起頭,毫不閃避地承接他灼熱鋒利的目光。 「宛妍!」她堅定地、清晰地說。「我叫李宛妍!」她朝他綻出一朵最燦爛的笑花。 一朵令齊三目眩神迷的燦爛笑花。 「齊爺,我喜歡花,我想看花,你真的肯讓我看看這面牆後的花嗎?」 終於在天黑前趕回家。 李宛妍照舊避開大門回到她的後院。不過,就在她一推開門看見自己屋內一片淩亂的景況時,她原本從齊家一直延續回來的愉悅心情立刻黯淡下來。 放緩步伐慢慢踱進屋裡,她頹然坐倒在椅子上,倦怠和無力感霎時全湧上心頭。 眼前觸目所及被翻箱倒櫃後的混亂,她當然不敢奢望後頭的小廚和樓上的房間會被奇跡地放過。 將整間宛如遭小偷光顧過的屋子整頓回原樣、再順手清點過一遍後,她沒意外地發現她貯放在屋內的心血結晶——兩壇桂花酒、一罐梅花茶葉、一瓶桂花油、茶花油,以及出門前她才剛做好的梅糕——全被搜刮一空,就連她層層密封、藏在水缸裡,準備在婆婆生辰要送她當壽酒的菊花釀,也毫無例外地失去蹤影…… 是她! 李宛妍可以確定小偷是誰—— 李家的三小姐,李蓁倩! 因為二娘、三娘向來不屑踏進她這裡,只有二姊、三姊不時來她的住處能用偷的就不借、能用搶的就不偷的拿走她的東西。 李品倩不會這麼細心到能找出她幾乎所有藏起來的東西。而且她討厭桂花的香味…… 靜靜坐在小桌前,李宛妍白瓷般的容顏染上了一層痛楚之色。 沒有憤恨不平的情緒,她有的卻是無邊無際的荒涼與蕭索——其實,只要她們肯開口向她要,她不會不給的。 她不懂,明明她們是一家人,為什麼不能互相尊重、相親相愛?雖然她早已在這個家過慣了這樣沒有溫暖的生活、也同時學會了武裝來保護自己,可是在內心深處,她依然存在著希望,認為她總有一天可以得到爹的關愛、二娘三娘的慈愛,和姊姊們的友愛……這樣的願望,對她來說是太奢侈了嗎? 如果,她的娘還在,那麼爹會不會就疼愛她了?那麼她也會有很多人愛了? 手指無意識地撥弄鋪在桌上的一朵朵粉潔小花,她的思緒飄得更遠,想到了她的娘親…… 對於娘親,她完全記不得她的面孔,唯一存有記憶的,就只有花香。 聽婆婆說,娘親非常喜歡花,在她身上總充滿著各種好聞的花香,甚至她還研究起花兒各式各樣的用途,將她所有心血結晶記載下來——而那本「更花冊」,成了她思念娘親的憑藉。 所以她依戀花,似乎是因為承襲自娘親的血脈。不過她更清楚,其實是她自花的身上得到了寄託、得到了另一種愛——花不會傷害你、不會冷落你,只要你愛它,它也會以它的美麗、以它的香氣回報你…… 植物,是很單純直接的。 人,卻是複雜多了。 你想被愛、你想愛人,人卻不一定會愛你、不一定會讓你愛。所以,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似乎總是很難對等。就像她渴望被親人所愛,她得不到;她努力想愛她的親人,被視若無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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