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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還有,武夷門那一戰驚動了宮主,此等大事,眾兄弟之間早就傳得沸沸揚揚,哪還需要我去打聽?」

  戈石城下意識看了月向晚一眼。嘴角不禁微微揚起:「此事還得上稟宮主,要等決令下還得到中秋盛會之後,像我這樣的人,嘿,怕不是當堂主的料!」

  「戈兄居然也會說笑話了。搖光堂弟兄都默認了,我看這堂主職位非你莫屬!咱們慶祝慶祝,等會兒你可得跟我好好喝上幾壇——上次被你灌得爛醉,這次可得扳回來——呢,嫂夫人不介意吧?」像這樣的美人站在一旁實在忽略不了。

  月向晚笑笑不語,暗自遞去一個眼色,戈石城先是一愣,接著便明白了:制人而不制於人——每回喝酒前的必訓。要勸人家喝,不要自己被勸喝,總之一句話,少喝酒為妙。不然正如趙奔他們所戲言,今晚就只好躺房門口喝西北風了。

  他的妻子雖然溫和柔順,但堅持的事卻從不肯讓步。

  正苦笑中,忽見一護法走人,七堂人抬眼望去。

  「宮主到——!」

  巍然廳中頓時一片寂靜,渾厚的高喊聲似蒼龍自水中騰起,翻卷起驚天駭浪,雷聲在高昂的石柱梁木間盤繞回旋,貫穿萬象,直逼天宇。

  紫微垣宮宮主屠涇渭由兩名護法相隨走出。只見他手一揮,袍角微微甩動便入座於廳中最上位。右手扶膝的動作讓他的上身向前傾出,那突顯的威勢仿佛一座山嶽壓下,那如炬的目光逼來,竟無人敢在巍然廳中大聲喘息一下。

  盛會由此開始。

  夢一經擾斷,所有細微的聲音都入耳。晨光透過縫隙瀉下,門開動,驚飛階前啄食的鳥雀,水露自葉脈劃落,墮於蒼苔。

  人間蒼翠已盡,該是秋晨,山中卻依然有夏的陰濃。千姿百態的花草守著仿佛夏秋相疊的時令,滿林滿山地放肆。尤其是花匠精養下的菊花,近百個種類,無意有意地在此時吐綻芳華,「綠柳垂陰」下「楓葉蘆花」,粉衣紅裳」「粉裝玉女」在於其間,肌似「玉蟹冰盤」,神若「空谷清泉」,音如「黃鶯出穀」,「驚風芙蓉」,「柔情萬縷」。

  白懷馨昨日話語並非空談,向晚一早被拉到天樞院,已有三三兩兩的女眷,或圍坐在韶華亭,或閒步於回廊花道間,賞花的賞花,閒聊的閒聊,更有甚者,手中劍如寒泓。

  這並非夢,然而依稀熟悉的景象卻使月向晚陷人以往的歲月中,以為是夢。

  「妹子,發什麼呆呀?」白懷馨嘻笑著推了她一把。

  「這邊望都望不到盡頭,好像很大。」欽天府中曾有庭園,雖不及這裡與山相連的廣闊與渾然天成,卻更精緻,那裡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皆出自名家之手,更包藏了她十幾年的記憶。

  「整個穀都是,越往裡走,花的品種就越稀有珍貴。」只是沒多少人敢往裡走。白懷馨看出她在心動,「這兒人太多,真煩,我們到裡面一點去?」

  她點頭,游於花海,那失神的模樣,凝重裡帶著迷離,婦人的媚色中仍脫不去少女輕靈,顰時幽麗,笑時無邪。

  白懷馨盯著她,心中突地一震,忍不住一陣失落與鬱悶:「我道世上沒幾個人能超出我的姿容,沒想到妹子一出來,就把我比下去了!」

  「人觀他人,總是覺得比自己好。在我看來,馨三姑娘更好——其實人各有各的美態,我有姑娘未到之處,姑娘也同樣有我不及之處。」她知道自己容貌出色,卻不喜歡被別人議論。

  「是麼?妹子可真會安慰我!」如果單論容貌,白懷馨自認並不輸於她,但觀其姿神氣韻,她那隱隱威勢愈顯華貴內斂,清麗自若便出脫了好幾分,「我若是有妹子的風采,今日怕不會呆在這天樞院當個小小香主——我非攪得紫微垣宮上下天翻地覆不可!」

  世道已亂,有人竟想著亂上添亂。月向晚淡淡一笑:「我可沒姑娘這本事。」

  「呵,單有本事有什麼用?手段再好,武功再高,男人堆裡他們也不當你是回事。女人想要出頭,沒有美色什麼都是空談。」

  「真金不怕火煉,若真有進取之心,姑娘絕不會一輩子在原地打轉的。」白懷馨的野心她無法指責,人都有追求自己想過的日子的權利,她曾無自由,因此更知自由的可貴。

  白懷馨格格笑了起來:「妹子真是天真——這話聽著倒是不無道理,但是道理是嘴巴說的,世上人——尤其是男人,沒人會循著道理做事!道理教人作奸犯科,教人連年打仗嗎?可你看現在哪裡沒有殺人放火,哪裡有太平日子過?道理教人因果循環,善惡有報,可現在殺人的稱王稱霸,老百姓與咱們這些小嘍羅送死,報在哪裡——來世嗎?謝了,姑娘我可不信那一套——什麼前世孽債今世償還,今世積德來世享福,都是唬人的狗屁!」

  的確,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白懷馨的話雖偏激,卻字字人了她心中,這兩者之間相差一個「權」字,卻是雲泥之命。怎能怪世人如白懷馨汲汲于功利?而她是活得不費勁的,遮擋風雨的先有父親,後有丈夫,根本未接觸權字主宰的世界,談什麼淡泊清高,說什麼看透世情,都只是管窺蠡測,自以為是。

  「怎麼,嚇著了?妹子真是單純,合該讓戈爺把你藏起來養一輩子的,出了門,倒要讓外頭給汙著了!」況且,這樣的容貌與性子遇上不該遇的人,怕要惹來事情,戈石城武功再好,權之未及,怕反倒釀成禍。至於這一層,白懷馨當然不願提及,「戈爺倒是從哪兒找到你的,真是奇了!」

  「有緣分自然能碰到,姑娘不是早說了——千里姻緣一線牽。」她避重就輕地帶過。

  「不過說句實話,戈爺雖然是條好漢,但還是配不起妹子你。」

  月向晚靜默半晌,忽然彎身指向一朵兩色鳳凰,綠紅花瓣絲縷垂落,微卷的尾端露水未幹,仿佛銜著淚珠:「姑娘覺得這株菊花怎樣?」

  「美。」

  她又指向花下的上;「那姑娘又覺得泥土怎麼樣?」

  「不怎麼樣。」

  「菊花性喜松肥、沙質之土,土雖不怎麼樣,但只要能讓菊花適應就是好土,若沒有
這土,菊花不但開不出美的花,而且連活都活不了。那姑娘你說,菊花和這土配是不配?」人只看到她外表光鮮,卻不知真正不配的人不是戈石城,而是她月向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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